“客隨主便。”
“藍夫人有把自個當客嗎?”
“那還不是因為上將軍賓至如歸的待客之道所致。”
“藍夫人還是十年如一日的衝。”
“一向數字精準的上將軍何時也會誇張用詞了?”
“年後不還有月、日?九,一五入,不就是十?”
靖義說這話的口吻不像信口開河,不過我更相信自己的記憶,兩人的結怨始於七年前的直隸府,也許,這又是他的花樣,我再次緘默。
手指無聊地輕攪桌下的桌布,過了兩分鍾,靖義放下報紙,臉上掛著淡笑,“愛演講的藍夫人想是餓了,鄙府雖隻能供些粗茶淡飯,還是聊勝於無,請問藍夫人想吃中餐還是西餐?”
攪動的手指在對手露出真容的那刻停住,靖義竟穿了一套簇新的上將軍禮服,肩上斜披紅白綬帶,前襟肩上綴著繁複的金穗,胸前一排排各式軍牌勳章在碩大的水晶吊燈映照下閃閃發光,氣勢逼人。以勢壓人,大概是靖義想要的效果,我的脊背即刻挺得筆直。
靖義見狀,好心情地說道:“藍夫人,咱們要吃的是飯,不是人。”
我麵露微笑,一副讚同的神情回道:“上將軍說的極是,我來,也正是為了避免這事再發生。”
我乘機切入的正題,被靖義嗬嗬的兩聲笑擋了回去,“有藍夫人這頂頂無聊和頂頂有趣的說話本事,我的開胃酒可以免了。”說著,靖義摁響電鈴,“今晚就吃西餐吧,藍夫人一片苦心,想方設法讓靖義出國遊玩,怎麼也得表示表示。”
聽了這話,以為靖義準備直麵議題,沒想他的副官領命後,侍者源源不斷的進來,鋪排桌麵,放置餐具,不多時餐桌換了模樣,淡金色緞麵桌布,咖啡色錦織台布豎貫長桌,中間扁圓的大花器裏插滿白中綴紅的葵百合,兩邊擺上幾盞銀質高腳燭台,燭光與燈光上下輝映,堂皇得晃眼。
一個身著西式廚師服的中年男人過來,幫我鋪上餐巾,禮貌說道:“藍夫人,在下給您預備的菜式是凱撒沙拉,香蔥熱鵝肝配雙色蘋果,黑鬆露濃湯、烙蝸牛,香烤羊排配羊肚菌汁,芝士蛋糕,您看可好?”
楊家真是藏龍臥虎之處,一個廚子都這等的氣派,我客氣地點頭笑道:“您的套路趕上北京飯店了。”
“這正是他家提供的菜單,希望您能滿意在下的手藝。”
一切就緒後,餐廳留下了五人,兩頭各有兩名侍者,中間站著上菜的管家。由此看來,靖義不打算和我談事,至少就餐時不想,從不做無用功的靖義和我吃這頓飯的目的何在?正疑惑之際,頭台端上來,盤中食材的色澤和搭配,顯示出廚師的做工不凡,我放棄猜測,默默品味起精致的餐點,靖義這麼用心,總會有表明目的的時候。
靖義喝下一杯紅酒後,一反常態,主動扯開話題,講起這些年南征北戰、政界打滾碰到的一些趣事和趣人,晚餐就在靖義預期的頂頂無聊和頂頂有趣中度過,不過,這全都歸功於他。
侍者收去餐盤退下,靖義點燃一根雪茄,吸了一口,慢慢吐出一圈濃煙,不鹹不淡地說道:“要說那些人有趣,怎麼著也比不過藍夫人。我琢磨到今天才明白,藍夫人的聰明是名實難副。自以為很高明的手段,真的很愚蠢,但那麼大的名聲,又很難讓人相信你的愚蠢,結果,愚蠢就成了傳染病。”
剛喝進嘴裏的飯後茶,差點兒噴了出來,自己等待的終場大戲,竟以這樣開場白拉開帷幕。我極力控製住抽動的麵部肌肉,亦不鹹不淡回道:“上將軍用了七年時間才明白一個人,讓我如何說呢?”
“那藍夫人想明白沒有,我請你吃這飯又是幹嘛?”
我如實搖搖頭。“瞧,還是你愚蠢。”靖義右手叉腰,左手肘支在桌邊,又吸了一口,邊吐著煙圈邊說道。
“我不早說了,上將軍的聰明才智要認第二,沒人敢稱第一。要怪,就怪你太虛心。優點,也不能太過。”
靖義的目光在我臉上固定住,隔著濃厚的煙霧和可觀的距離,實在分辨不清一句普通回話,換來兩分鍾一動不動注視的原由。但是,我預感到靖義要攤出底牌了,盡管預感的事和眼前繚繞的煙霧一樣看似虛幻。
“我也說過,咱們會算筆總賬。喏,你那什麼四哥帶來的合約我已簽好了,你簽過就算了。”
靖義的出其不意,把我震住,心髒不規律地收縮幾下,難受的感覺喚醒木掉的神誌。原來靖義上午的背水一戰,扣押群生,都是為了引我來津。我起身邁著有些虛軟的腳步,走到桌子的另一頭,拿起合約,看了一眼,手指輕輕抖動起來。早上起草的合約,一共三份,用來應付可能出現的三種情況,而我手上的,竟是自己最希望的結局,兩家罷兵,楊仲源隱退,靖義出洋,靖仁接管楊係餘部。
我閉閉眼,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一式兩份簽好字,收起自己的一份,真誠地向靖義鞠了一個躬,“大哥,謝謝了。”不管是什麼原因促成靖義的決定,他都值得我鞠這一躬。
“我這楊二哥怎麼改成大哥了?稱呼還是不要隨意改,你也別隨便謝人,我是不會領你的情,要謝就謝南方那票慣於乘火打劫的小人。”
靖義說的,正是我拋開兩難的顧慮,來津和談的另一主因。兩家再惡鬥,即使分出個勝負,也絕對是慘勝,反為他人做了嫁衣裳。其實,振興不是不知,隻是跟靖義存有意氣之爭,想攻下天津再議和。靖義雖說愛計較,倒底是橫霸中原的統帥,有大局觀,犧牲自我,顧全了楊家,也顧惜到了藍家,盡管他不會承認後者。
“稱謂隻是表象,定位是在人的心裏,在我的心裏,大哥是叫定了。”
靖義斜瞟我一眼,“瞧,無聊有趣勁兒又來了;。快回位吧,別把愚蠢再傳染來。”
我掩嘴一笑,好心情地恭維道:“是,上將軍英明神武。”
靖義瞧瞧我,回以一笑,“韻洋,你也別得意太早,軍隊一天沒有統一國家化,就別指望國家強大。我功虧一簣,就看你和振興怎樣征討諸侯,沒了你們的爹,這道隻會比我更難。”
我訝異地瞪大眼睛,不敢相信這番話出自靖義之口。靖義調轉視線,望著前麵的燭光,緩緩言道:“誰都有年少的時候,隻是當年穿上軍裝,跟我大哥許下的諾言,終是成空。”
閃爍著燭火的眼裏悄悄飄過的落寞,無聲無息地刺進我的眼中,酸痛頓起。靖義滅掉雪茄,摁響電鈴,靖義副官立刻現身,跟靖義耳語兩句。靖義頷首起身,神態疏離地說道:“藍夫人,令兄已送至城門口,離停火協議不到一個小時,靖義有軍務在身,請恕不能遠送。”
我行了一個屈膝禮,禮貌道別,走到門口,感到靖義的目光,回身預備行揮手禮,酸痛再起,這次不為落寞的眼神,而是寂寞,身影裏深刻的寂寞。此刻,真的很想再重簽一份協定,真的不想看到驕傲如他的末路之態,無奈,自己隻是時局裏的一顆小卒。
我再行了一個屈膝禮,過了片刻,靖義抬起右手,向我回了一個軍禮。軍禮霎時深深烙在了腦海裏,如同餐桌上葵百合所表征的勝利、榮譽、高貴,通通融進了這個軍禮裏,連同靖義的影像永遠定格在這一瞬間。
一個小時後,全國電報頻飛,傳送全是同一個消息:民國十三年,十一月八日晚九時五十八分,義威上將軍楊靖義視察前線防務,不慎誤入國民軍營陣,中彈身亡,實年三十三歲。
一代名將的隕落,將和談的成功淹沒得無影無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