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空,邃遠而清冷,最適合想要靜思的人,放飛困頓的靈魂。站在藍公館後院的小花園,遙望讓星辰黯然失色的明月,聯想到的不是起舞弄清影,而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喜幾家愁。”麵前淡淡的白霧,記錄下句末的無聲長歎。藍家的慶功宴和靖義的葬禮不約而同的設在了同一天,知道楊家的安排時,帖子先已發出,無法更改。就像讓自己悔了又悔,責了又責,為何那晚和靖義告別時想重起合約,沒有付之行動,可悔過責過之後,所得結論,都是一樣,大勢不容。
一陣風過,掃下幾片枯葉,我抬手拂向落在左肩的葉片,枯葉飄落的刹那,手指一滯,停在肩頭,舊日那個拿片落葉常感懷萬千的我,不知不覺地遺落了,遺落在自己深一腳淺一腳的足跡裏。
公館裏傳出的樂曲和喧囂,逼迫邁開自己的腳步,走向花園深處。繞過一座假山,幾棵細竹旁的石椅坐著一人,獨自月下擺子,我立定片刻,朝石桌椅走去。
“先生好雅興,奉慶昨日才來,您放得了心?”
易生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下頜朝院子揚揚,“事實不擺在那兒了?夫人呢?”
我也揚揚下頜,“事實也擺在那兒了。”
易生嗬嗬一笑,“是啊,往日擺宴,這院子常有閑客,今兒是一個影子也沒見著,司令和黎主任的魅力可見一斑呐。”
我含笑回了一聲是,在易生對麵的石椅坐下。宴會開場不久,便自然形成兩個大圈子,振興一圈政要,群生一圈女客和青年,自己則在大家的殷殷關注下,退場休息,當然,大家也包括了振興和群生。主任是群生的新頭銜,也就是以前藍鵬飛給我的駐京代表一職的最新叫法。職務的易手,我是十二分的樂意,卸去這檔子最繁瑣最費神的事務,可以騰出精力專注於自己一直想做的,文化、教育、婦女的權益等事。
就著月色看看榧木棋盤上糾纏一起的黑白子,默默地推演一回,憑易生的棋力,出現眼前的局麵,顯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便道:“先生的棋局,倒是微妙的很。”
“夫人可看出變數來?”
藍家的對手都是明路的,能變出什麼新明堂?我再細細觀看盤麵,“問題出在自身?”
“夫人是不是把楊靖仁算作自己人?”
不懂易生為何總愛把靖仁放在對手的位置,比起諸派協商推出的代理總統盧老爺,比起其他沾親帶故的軍閥和派別,合作上,我更願相信仁厚的靖仁,即使兩家恩怨難清。
易生落下一子,“故意選在藍家慶功的日子舉行葬禮,這樣的楊靖仁,跟以前的隻怕是大相徑庭。”
國人辦大事都愛挑個好日子,自覺易生有點小題大做。想了想,誠心說道:“先生不放心,不如留下,一起把事做完。”
易生視線離開棋盤,投向我,過了數秒,探手取過一子,輕敲到盤麵上,“夫人,您知道為什麼那天我們能想到楊靖義寧願死,也不會出洋,而您自以為得計?”
刹那間,我和石椅連為一體,合成一座雕像。易生慢慢提起一片棋子,邊提邊說道:“就是您的主觀,也是您成為楊靖義克星的法寶。您無視他的思路,按照自己的想法,另辟蹊徑,牽慣人鼻子的楊靖義,落敗一次,對他那樣自視甚高,失敗的恥辱會記一生的人,自然生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心態,於是,麵對您,越鬥,越落下風,而您越鬥,越主觀,因為這是您克製他的法寶,屢試不爽。所以,您從沒真正了解過他,楊靖義是怎樣的一個人。”
半晌,我的身體從石化中複原,神誌依舊茫茫,“你們都知道?”
“至少餘師長是知道的。”
會淩人粗心不粗,當時自己著急於他讚同裏的漏洞,現恰是易生的最好佐證。氣堵的同時,大腦裏跳出天津郊外和振興相遇的畫麵,眼裏一暗,不用問,他也是知道的。
“夫人,其實到了最後,有沒您,楊靖義都會做出那樣的選擇。所以,司令想做最後的較量,餘師長不想損兵,要您早點出麵了結。這件事周某沒點破,一則無關痛癢,二則想讓黎主任能從中有所領悟,再好的美玉,也需打磨。”
我揪住羊絨大衣的高翻領,緊緊的,勒住脖子,壓住喉管裏要爆出的大吼。“為什麼,要等我賣力的演出完,才告訴我,演的角色叫小醜。”我憋著氣,一字字的問道。
“夫人演的不是小醜,至少,對楊靖義不是。”
易生篤定的回答,將怨化為慟,淚大顆大顆的無聲滴下,靖義寂寞的身影在腦海裏來回滾動,他自認的對手,一直到他赴死之前,都不曾了解他,那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易生遞過一方手帕,收拾起棋子,“周某方才說的過了,真要那麼簡單,楊靖義還不樂意了,夫人還有很多其它特質和優點,綜合到一起,練就出這製敵法寶。周某強調主觀這項,是因為楊靖仁,夫人不要因過去產生的主觀印象,忽視了可能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