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風雪紫穹(3 / 3)

其實,高玲玲焦急萬分說出的事由,對於長期接受西洋教育,有過硬心理訓練的靖仁,實在不算大事。遵循昨日簽下的多方協議,楊家今日遷回天津老宅,服喪僅十日的毓枝突然提出解除與楊家的關係,隨後出走。

靖仁對我的到來沒有任何表示,一動不動望著前方出神。我單手扶著大半人高的宇牆眯眼遠望,巍峨無邊的紫禁城,堂皇宏偉,其氣,其勢,在風雪的籠罩下愈發的彰顯。強大的視覺張力下,生出的不是膜拜之情,反是遺世而獨立的高處之寒,心念一轉,眼眶發脹,靖仁反常不是高玲玲說的世態炎涼所致,是為靖義心痛,高玲玲求錯人了。

手指在牆頭的積雪上劃出深淺不一的痕跡,來了,不能什麼都不說就走,作為朋友、親戚,要說要勸的話很多,可對靖義之死負有責任的我,無話可說,說什麼都是拿錐子刺人。躊躇後的結果便是沉默,任由雪花撲麵,慢慢在睫毛上堆積。當我拂去眼部重負之時,靖仁開腔說了句‘回吧’,淡淡的語氣,比空中的雪花還要飄忽。

皮鞋在雪地上劃出半扇圓弧停下,“你也早點回,別讓大家夥兒著急。”

“大夥兒?韻洋,你為小玲打掩護可以,但千萬別提大夥兒。母親,大哥,二哥不在了,父親整天被八個姨太圍著打架爭財產,哪來的大夥兒?”

一同以往悅耳動聽的男中音,說出這樣一段滿帶怨氣的話,不由想到易生說的,靖仁不再是以前的靖仁。一念後,複又反思,身逢巨變,誰又能保持平和的心態?且不談自己的身份。我放下遲疑,用朋友的口吻說道:“打架爭財產還想找調停人仲裁者呢,說著急你,哪錯了?擠上一條船,在一起就是一家人,不管好歹,家就是家。”

過了一分鍾,靖仁抬手搓搓臉,呼出一道長長的白氣,像要拋掉體內的重壓,停了會,拍去身上的雪花,道:“我想到下麵的關公廟上柱香,他們關了,說非常時期,要禁煙火。”

正陽門甕城裏的關公廟,據說十分的靈驗,前朝皇帝由天壇郊祭回宮,必在廟內拈香。靖仁一向不信這些,出人意料之舉,必有他自己的理由,我讓回到身邊的小唐去找營長,打開關公廟。

一進廟門,靖仁便虔誠地跪倒蒲團上,拜了幾拜。我觀賞完廟裏三寶之一的白玉石馬,回過頭,瞥見靖仁手執檀香,直視關公像的眼裏堆滿深深的悔意,心下明白,靖仁念念有詞的默禱,一定與靖義有關。自己向來不大信靈驗之說,要是,前朝何以亡國?可見著此景,勾起心事,跟廟祝要來檀香,誠心拜下,默念無處說的祭詞。

吐完長長的淤堵和懺悔,上過香,廟裏不見靖仁的蹤影。走出廟門,靖仁靠在旁邊的廊柱,頭也不回地謔道:“你家得勝了,怎麼還愁眉苦臉的拜關老爺?”

我默默戴上手套,回道:“我拜的,是我欠的。”

靖仁扭過頭,審視一下我的臉,“安心了嗎?”

我回視一眼,素來幹淨陽光的麵孔,蒼白發青,濕漉漉的,不知是融化的雪水,還是淚水,不忍再看,轉瞧紛揚墜落的晶體,感歎地搖搖頭,白茫茫大地真幹淨,但又能維持幾時?

靖仁雙手插進大衣袋中,正過頭,仰望暮色下的正陽門,似沉入回憶。我看看手表,斟酌道別的字眼,靖仁的問題,唯一能解的還是老辦法,時間。灰暗的聲音忽地鑽進耳裏,“當年我來京城上中學,由讀高中的二哥領著,頭次上這前門。在上麵他和我說了很多設想,要我好好念書,說大哥等著我們呢。”話到此處,靖仁哽住,過了一會兒,掏出右手拍拍廊柱,“他拉著我來拜關老爺起誓,被我想法推諉掉。其實,欠他最多的,是我這個同胞弟弟,……”一記猛拳捶到廊柱,也狠狠地捶到我的胸口,靖仁多次違背靖義幫我,疊加成靖義失敗的一大主因,他的自責可想而知,“做了醫生,卻一個哥哥都沒救……”

靖仁頭也不回衝進風雪裏,漫天飛花,點點襲來,冰冰的,刺痛我的雙眼,春風般的笑顏,終成了過去,葬送它的,竟然是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