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驚世秘聞(3 / 3)

想到這裏,他又不覺歎道:“武學之深,直如汪洋大海啊!”

而由這八個大字,更加證明了陸介的推想,那個先他而至而懸尾石壁上的人,無疑必是武林中奉為神聖的天一大師。

這時候天一大師的身子,是背著陸介的,從他那背景看去,隻見他右手仍插在石壁中,左手置於身前,那寬大的僧袍無力地垂了下來,不時隨風而起。

天下都以為,十多年前的塞北大戰,其關鍵在青木道長身上,但全真門下的陸介,他深知與青木道長無關。但在他心目中認為必勝的天一大師,竟會葬身在這沉沙穀邊的絕室中,那麼,究竟是誰獲勝了呢?

武林各派十多年來,除了極少數的例外,大部分都已公布了當年與會者的姓名,而其中絕大多數又是各派的掌門人,但就公認的資料來說,天一大師或青木道長是眾目所望的,但青木道長不克參加,而天一大師都理骨此間,那麼,難道就無人取勝了嗎?

陸介心中忽然打了一個寒噤,他想:莫非天一大師是受了別人的陷害嗎?就像陸介自己一樣……

但是,以天一大師的功力和機智,尚且不免為他人所構,那麼,其他的人尚能幸兔嗎?

於是,他想起了,在沙流中,他曾拖動了一個人的屍體。

於是,他記起來,青木道長曾描述過沉沙穀邊的一個怪人,那人曾喃喃地對穀中說了些話,好像是祈禱,又像是安靈。

於是,他記起來,塞北大戰是臨時改變地方的,但原定的地方卻是在距沙穀不遠的地方。為什麼要改地方呢?總有個人提議的吧,那麼,是不是那人先有了布置?

他知道,隻要有人提議在沉沙穀中比試,是不會有任何人反對的,因為,大家都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一流高手的勝負之心是最重的,所以,決不會有一個示弱而退卻。

因此,勝負之心又操縱了一次人類的悲劇——人們往往為求勝而兩敗俱傷。

要不是這場大戰的幕後有陰謀,怎會沒人出麵自認自己是唯一的勝利者?天一大師能安然抗過流沙,但又死在這古室中,可見他受的不是硬傷,也就是他的功力並沒受損,但他又斃命此處,可見他最可能是受了毒傷。

但武林大會又不是比賽吞毒藥,天一大師又怎會中毒?而且更不應該會如此不機警地被他人所毒……

陸介的思潮雲湧,完全不能自製,因為,他是天下第一個能解開塞北大戰之謎的人!但他愈想使問題愈多,雖百思而不得其解。但他對自己的推論,卻頗有必對無疑的預感,雖然他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直覺往往控製了人類的曆史,但它的功過卻不是事先可下定論的。

但眼前的事實是,天一大師的屍骨正懸在陸介眼前三尺之處。這是奇跡,但是,也許是不忘本那偉大的力量在作祟吧!因為,天一大師是不願少林心法失傳的,而他足下的甲蟲卻正貪心地等著佳肴。

天一大師左手緊握著少林秘傳的先天氣功的秘笈,右手中食兩指尚緊緊地插在石壁中,也就是第八個字——真字的右下角的一點上。

陸介完全明了天一大師當時的心情,少林派是最敝帚自珍的,何況是天下所矚目的“先天氣功”!

但是,能抗禦流沙穀的天然巨力的,隻有精通先天氣功的人,天下通此道的隻有兩門——少林和全真,但少林派下代弟子中,卻沒有一人能練成此功,其實,當世略通少林先天氣功的,並不是少林寺中的僧人,而是伏波堡中的張大哥,這當然是陸介所不知道的。

但是,天一大師也知道,張天行是不會出伏波堡一步的,因此,他隻能寄望於全真門下來重新發現少林秘功。但是,全真門是正人君子,如不得到少林許可,是不會接受少林心法的,天一大師是得道高僧,他知道百十年內,少林將無法與全真抗衡,他本寄望於自己,但卻又壯誌未酬而為小人所乘,因此,他率性把先天氣功托付全真門下,同時也可以結兩派之好。

天一大師這番不限於門戶之見的偉大觀念,不是常人所能了解的,即使陸介在三個月以前,他也不能充分領悟。但他在見到五魔拚卻多年功力,而拯救青木道長之後,他便知道,愛和恨都是相對的,人們是永遠不能絕對地愛念和憎恨某一件事物。

照理,陸介已算是天一大師死後的弟子了,但他卻不能行師徒之禮,因為,他們都是懸空吊在石柱之上。

陸介左右兩手相互交替地插在石壁上,以繞過天一大師的身體而到他的正麵,也許是由於室中長期和外界隔絕,而且又是極幹燥溫度頗低的緣故,大師的法軀正如置在一個極好的保藏庫中一般,栩栩如生。

陸介輕輕板開大師的手指,極恭敬地取過了少林秘笈,很小心地收在懷中,但是,他心中並沒因得到了這意外的奇遇而高興,因為,他目睹了武林二大高手的悲慘的一麵——功力喪失的青木道長和理身荒穀的天一大師,這使他對武學有了戒心,他想:練武的目的何在?難道不是為了天下的幸福嗎?但是,一旦連己身都不能保,又哪能推恩幹天下人呢?

玩火者必自焚,那麼,是不是每一個武林中人,必定喪身於武學呢?即使能成為天下第一,獨步字內的高手,但是也得終日兢兢,為虛名所苦呀!

他喃喃道:“天下第一,天下第一,你這輕輕四個字,可作了多少孽,坑害了多少有為的英才!”

他喟歎了!

但是,他也不能否認,他還是想奪取這誘人的名號的,因為,他是一個練武的人,而勝負之心,是每一個人所必有的一這是一個真理。

陸介的內心是矛盾的,他覺得自己必定會重踏天一大師的覆轍,而白白為“天下第一”這四個字犧牲,但是,即使他明知這四個字代表著毀滅,他仍不惜生命來爭取它——大丈夫寧可有轟轟烈烈之死,不可默默地虛度一世。

因此,他雖然為天一大師惋惜,但陸介的內心更欽佩他;太史公曾說過:“烈士殉名。”自古以來,英雄豪傑莫不珍重自己的名譽,寧願名身同殉,士可殺不可辱!

就在他抽去天一大師手中的經秘籍之後,大師的法軀起了一連串的變化。最初是一陣微微格格聲響,大約是陸介牽動了大師的遺軀,接著大師插在石壁上的手指脫出了石壁,於是,在陸介連驚呼也來不及的時候,大師的法軀已落到圓石上,而陣陣香氣也隨之逸出。

圓石上的甲蟲,轉眼間便把天一大師的法軀啃食幹淨,想不到能稱霸人類的武林高手,卻會葬身蟲腹,難道悠悠天意,果真是難測至此嗎?

陸介想挽救大師的法軀而未得,心中急怒交攻,但見那些甲蟲,爬得滿滿的,何止億萬,要誅殺幹淨,也不容易,這時忽見圓石上的甲蟲惶然奔命,原來從柱中逸出的香氣,又開始發揮威力了。

陸介靈機一動,便想到了一個極妙的報複之法,他略一騰移,便取回了石柱上插著的寶劍。這時已有千百隻甲蟲,接成十多條長串,正用老法子來避免全族的滅亡,隻見它們此起彼落,挾著極淒厲的嗎聲,撲向香氣逸出的洞口。

陸介一咬鋼牙,左手雙指洞穿石壁,指節微曲,勾住內壁,以免滑下石柱,右腕微微使劍右手輕輕鬆鬆地劃了一個大圓圈,便削下了一大片石壁,那片石壁削落到圓石之上,打死了百十隻甲蟲,又反彈了一下,然後自白圓石上滾落到沙流中,轉眼便失去了痕跡。這下非同小可,隻覺整個大石室中,都充滿了那種香氣!

千年龍誕香冷藏了近三百年,總算又再現於人間,但這仍是大出當年封洞的那位老前輩的意料之外,因為陸介並不是按圖索驥,而隻是誤打誤撞地無心碰上的。

圓石上那些甲蟲仿佛知道大限已至,大部分都踴身沙流,隻聽得一片噗噗的聲音,紛紛遭了滅頂之禍,而且被沙流帶入了地底深處。

其中有少數近洞口的,仍是盲目地撲向洞口,但這次可是個大洞,而且香氣逸出的也多得多,哪是這些雕蟲小技所能挽回的。

大部分飛起了的小蟲,紛紛都被香氣黛得自空中跌下,當場悶死,就是小部分鼓力而上,也都是自洞口跌入了石柱之中,那就更無幸理了。

轉眼之間,圓石上幹萬隻甲蟲,死的死,跳落沙流中的,竟幹幹淨淨地不剩一隻,陸介才覺得出了一口悶氣,他正想落身到圓石上,但忽然一低頭,看到方才天一大師靠身的那塊石壁上,也就是圓洞的緊旁竟刻了一篇文字,方才隻因被天一大師的身軀所擋住,所以沒看得清楚,不禁一時好奇,便湊過身去,想看看天一大師在臨死前,為何要留下這篇文字。

他隻覺香氣甚是撲鼻,但他也管不得這許多,勉強放眼瞧去,隻見上麵第一行刻著的是:“塞北大戰記。”

他心中狂喜,知道是武林中,有史以來最大的疑案的謎底,不禁高興地長長地作了個深呼吸,然後再放眼看下去,下麵刻的是:“壬戌之年,六月既望,夜半四更,老衲……”

他隻看了這寥寥十數個字,便覺得胸中一陣悶脹,兩眼竟模糊了起來,不禁暗道一聲不好,知道是方才自己高興,不該作深呼吸,以致吸進了一大口香氣,況且自己又正好探首在那圓洞口呢。

他雖想強自振作精神,但他本來就經過了多日跋涉,和對沙流劇烈的搏鬥,已是勉強打住精神,這下當然支持不住,隻見他雙目漸閉,竟昏昏地睡著了;他雙手也自然一放,於是身子便筆直地落了下去。

滾滾黃沙,這時仍在圓石下麵四周急速地滲入地下。

石室中嗡嗡不絕的風聲更大了。

陸介在昏睡的狀況下,從石柱上滑跌下來。

陸介悠悠然地清醒了過來,隻覺香氣撲鼻,甚為濃鬱,他覺得腦中有些發脹,而心中也很煩悶,想來是因這異香吸得太多的緣故。

他定了一會兒神,才想起自己是被香氣黛倒了,而從石柱上滑跌下來,而天一大師的遺稿——塞北大戰記,自己竟沒有能讀完。

他盤腿而坐,默默地運了一次功,竟發覺功力頗有進步,便連他自己也頗覺得奇怪。

他也不知自己方才這一昏睡,究竟耗去了多少時辰,因為這石室中隻是黑漆漆的一片,分不出晝夜來。

他緩緩搖了搖頭,覺得自己清醒了不少,才緩緩地從圓石上爬起來,待他用右手往下一撐,想把身子支撐起來的時候,他才發覺自己竟是已然到了圓石的邊緣,與石下那滾滾黃沙,竟是相距不過尺許。

此時他心中對那巨大的沙流,猶有餘悸,因此他不禁捏了一手冷汗。

他起身的時候隻覺懷裏有物鬆動了一下,他一時記不起來是什麼東西了,忙用左手往懷中一探,順手而出的竟是一卷古書,上麵端端正正地刻印著“少林心法”這四個大字,他這才想起,是自己得自天一大師的手中,當時因奇事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了,自己竟沒有細閱。

他稍為考慮了一下,是先看這本“少林心法”好,還是先讀完那篇“塞北大戰記”好?雖他極是嗜武,可是塞北大戰的謎底又是何等引人的事?於是,他迅速地作了個決定,很慎重地把那本發黃了的古書收回懷中去。

陸介站起身來,用手在石柱壁上略一摸索,便在頭上尺許的地方,找到了那篇文字,他因為不願再攀登上去而重踏覆轍,所以用觸覺來代替視覺,況且像陸介這等武林罕見之才,其反應之敏捷,自然遠倍於常人,因此所謂的五官,對他而言是可以相互代替,而沒有一定的職司的。

陸介從那凹凸不平上所感覺到的,是下麵一篇文字:“壬戌之年,六月既望,夜半四更,老衲與各派賢能會於此穀之東,以遂前輩之願,而序武林之名焉。有北遼金寅達者,倡議以渡沉沙穀為試,遂使武林精英,皆埋骨幹無情沙海之中。老衲與金某為殿,及渡此穀而至穀中孤峰,留一暗記,方欲折返之際,老袖忽中無名之毒,乃悟及為金某所算,遂誅之以謝天下英豪,而以此文為後死者之戒也。”

陸介用手摸至此處,心中不禁打了個寒噤,口裏喃喃地將金寅達這三個字反複地念了幾遍,牢記在心中。他暗道這金某人可是厲害得緊,要不是天一大師功力通神,天下英豪這下都死盡了,更無人知道是中了他的詭計。

他接著又摸著了一行字道:“少林心法,至今而絕,此後武林百十年之中,唯全真是瞻矣。獨幸偶傳伏波張天行,然此子秉性高逸,又必不入於世也。今以此卷傳付全真門下,侯少林有後,自請代遂老袖之誌,否則寧秘之而不宣可也。”

陸介一方麵佩服天一大師的料事如神,二方麵覺得驚訝的是,伏波張天行是不是伏彼堡的門下?假如是的話,怪不得姚畹能以先天氣功的初步功夫來幫青木道長治傷了。另外一方麵,陸介更感受到天一大師的偉大,因為他要是和世人一樣,存有門戶之見,大可毀了這卷書,或者是藏起來,而用暗語作個圖,至少便不會如此輕易地落入了全真門下的手中了。

而且,他在這二段文字中,雖是寥寥數語:但莫不是在皆為他人著想,死而無怨。

這種偉大的人格,和大公無私的作風,不乏舍己為人的真英雄豪傑,但是,他們之間卻又多是仇敵,他想:難道真的是一室難容二虎嗎?

於是,也想到了全真派的第一號公敵——魔教五雄,他們是全真門下近百年來的大敵手,因為,他們曾連續地和兩代——鳩夷子和青木道長,作殊死戰,而且擊傷了青木道長,更有過者,他們在不久的將來,將要和自己再作一次死戰。

但是,他們曾不止一次地幫助了陸介。首先是人屠任厲挽救了陸介兩次足以致命的危機,第一次是在“枉死城”中,第二次是在陸介大戰令狐真而負傷之後。此外,五雄曾使他在黃山脫出伏波門下的包圍。而更有過者,他們曾合力以武當的千年人參治愈了青木道長的傷勢,而雲幻魔歐陽宗更助他打通了任督二脈,使他的功力一日千裏。

但是,五魔會笨得不想到陸介將是他們最大的敵人嗎?五魔是從不輕視全真門下的,但又為何要助敵人長氣焰呢?或許,我們唯一的答案是,幸而世界上有這種聰明透頂的笨人,不然,人間將更沒有真理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是古仁人之風啊!

其實,陸介更不知道,當初五魔為了挽回青木道長的傷勢,不惜以五雄之尊,而參加了伏波堡中搶奪沉沙穀“龍涎香藏圖”的爭奪戰,但是,因為陸介的無意加入,和蛇形令主用偽裝的先天氣功嚇退了伏波門下,遂使事情變得益為撲朔迷離,便連張天行這等機靈的人,也隻見其一而不見其二,還以為是五雄故意來阻擾全真門下,而錯怪了五雄。

而五雄因惹上了伏波門下,也沾上了一身麻煩,今年百花生日,還有黃鶴樓的約會,當然這些事情,陸介是不清楚的。

但因陰差陽錯,“龍涎香藏圖”無意中又落入了陸介的手中,這是因為,“白龍手”風倫為了要保留藏幹年參的犀皮盒子,在情急之下,無意中用這張老羊皮來包人參的。陸介不久便發覺了這張圖是伏波舊物,因此時青木道長已經康複,並不再須要千年龍涎香,那麼看在畹兒的份上,此物也當歸還原主,但青木道長的猝然離開,使他不能抽身。而且此時他也不願見到畹兒,因為他心中對查汝明和畹兒不能加以選擇,所以幹脆兩方麵都不去交往,以免更增加了心中的痛苦而加深了自己良知上的責任感——在陸介的時代裏,盡管是在江湖上奔走的豪俠,也把男女之間的關係看得很嚴重的,所謂的豪放,是發乎情止於劄,遠不如今日這麼隨便。

而此時五雄正在大傷腦筋,因為他們曾答應他們的六妹——姚畹,將龍涎香藏圖歸還伏波堡的。

於是,陸介又想起了他的師父——青木道長,因為,他也是一個人格極為偉大的人,因為他絕不願以自己個人的恩仇而妨礙了陸介的決定,他曾兩次偉大地退縮在一旁,雖然他的勝負之心是如此之重。十載殘廢,兩代恩怨,也不能損及青木道長絲毫的人格。

於是,陸介的內心像海浪般地怒吼了,血液化為道道熱流,在他全身各處衝激著,每一個細胞,每一絲肌肉,都受到了無比的熬煉。

地瞪視著黑漆漆的石壁,在不久以前,那兒曾經有一個絕頂的高手的遺骸,他又低頭凝視著腳下的滾滾沙流,那細微的沙粒,卻又曾吞噬了幾多絕頂的秘密?

於是,他感歎了。

於是,熱流迅速地消失了,他心中留下的是一片淡淡的空虛,這是青年人的憂愁,對茫茫的前途心中所必有的反應。

置身在一個封閉的石室中,隻有冷靜的石壁和默默的流沙相伴著自己,這分寂靜的壓力是驚人的,陸介不能忍受了,他想扯開胸衣,對著這廣大而黑暗的空間,高聲長嘯,但他喉間的聲音,卻不能如意地衝出來,他的聲音結在他的喉頭上,是被心中的一股寒意所結的。

一個終生孜孜書卷的白頭書生,一旦感覺到自己費盡心血的結果,不過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的時候,他心中的感觸又是何等的悲傷?但是,如果一個想獻身於書本的士子,而能明了到這一點,自以身退為妙,但又非走這路的時候,他的內心中必定會產生一股莫名的抗力,時時刻刻在折磨著他。這種內心的矛盾,會使一個年輕人墜落、蒼老、誌氣衰萎。

現在,陸介正麵臨著這個危機,他漸漸地覺得學武是一件極空虛的事,但師仇、家仇,又逼得他非勤練武功以雪前恥。他時時感覺到他是自趨滅亡,他苦悶——不管是生理上或心理上。

生命的原動力有很多,愛與恨都可以使人求生,但陸介為何而奮鬥呢?他的內心是由一片愛與恨所交織而成的百結之網!

不管是愛是恨,隻要單是其中的一件,都能使人覺得自己的生命是有意義的。但是,當二件事物交替地占有了某一個人的心的時候,他會感覺空虛與枯躁,尤其是在愛與恨交替的那一刹那!

因為青木所給予的恩愛,而在陸介內心引起的報答之心,以及耳濡目染所造成的憎恨武學的念頭,在陸介脆弱的心裏,產生了絕大的矛盾。

他一度曾衝動地想避離世人,忘卻一切的恩仇,甚至於師父、畹兒、查汝明等,但他失敗了,因為,他忽然又發現了一個使他不能輕易避世的理由——也久未見麵的小妹妹小真。

一個感情易於衝動的人,往往會作一百八十度的轉彎,這種人隻怕找不到改變初衷的理由,因此,陸介可以對自己交待得過去。

陸介從小便被青木道長收養,他對道侶的生活,有著極為貼切的體驗,他認為對一個年輕的人,尤其是像陸小真這樣美貌的女子,修道人的生活必定是一個梏枷,時時刻刻在摧殘著青年人所應有的奮揚之氣,也無情地消磨了她們寶貴的青春。

當然,一個獻身於信仰的人,應該作適度的犧牲的。心靈的安穩,並不是一個人人可得的廉價物。

但是,陸介直覺地覺得,他的妹妹——陸小真,並不是一個甘心於青燈熒熒的女子,她不適合作一個道姑。

在陸介那個時代裏,無父無母的陸介,是有權利,也有責任,為他妹妹終身的幸福著想的,而陸介暗地裏替她選擇了一個最適當的人選——何摩。

在初赴武當山,路遇蛇形令主尋仇的時候,陸介故意讓何磨上山搜索,這是給何摩一個最有利的機會,而據何摩在離開武當以後的情況看來,這次見麵是樂觀的,但是,現在又有什麼話好說呢?何三弟早已葬身斷腸崖下,而陸介自己卻又封閉在這死靜的石室中。

於是,陸介如海濤般的思潮轉入了最低的情緒,他喟然而歎了。他默默地瞪著深連的暗處,他覺得千萬年來,這黑暗不知已吞去了多少人間的慘劇,而前一個便是天一大師的死,他打了個寒噤,因為他迅速地聯想到,這一次難道要輪到我陸介了嗎?

盡管他一度想避世,但麵臨到死亡的邊緣的時候,他並不甘於消極的待死,他覺得人間還是值得留戀的。

如果他手上沒有任何的秘圖來指示途徑,而要在他精力能支持的可能期間之內,找出任何從石壁上脫出的途徑,這幾乎就像大海撈針一樣,是不可能的事!陸介當然心中明白。

但他曾考慮過另外一條途徑,從沙中遁走。

但是,他推算了一下,也知道成功的希望極為渺茫,因為他在沙流中是不能自製的,他必定被沙流衝走,但在這沉沙穀外千裏之內,竟沒有一絲一毫的沙流的蹤影,可見沙流除了這一段外,都是隱在地麵之下的,況且,現在流進這石室的沙子,都灌到更深的地底,如果沙也像水一般往下流,那麼,豈不是愈衝就離地麵愈遠了嗎?

如果人也像狐狸一般地要選擇死亡的場所,那麼,這個寬廣的石室倒是個頗理想的所在!

院介苦笑了,他喃喃地道:“天為我衾,地為我槨呀!”

其實地坐著的那塊大圓石,便像一個石棺內部的底麵,而石室的頂層也就像一個棺蓋,而其中也彌漫著極濃鬱的香氣。在古代,隻有大夫及列侯才能在棺中放置香料的。

想到香料,他覺得既然目下無事可做,便來研究一下這種奇特的香味也好。他緩緩爬上了石柱,屏住了氣,生怕再被香氣薰倒。

他長劍削成的圓洞,把頭探進洞去,隻覺眼前忽然一亮,原來石柱之中竟有一絲細微的光亮。

那亮光雖然很微弱,但比起石室中的一片黑暗來,還算亮得很多,也難怪陸介會覺雙眼刺痛了。

那絲微弱的光柱,從上方照下來,便現出了五彩繽紛的色彩,卻隨著嫋嫋香氣,變出各式的花樣來,使人有置身瓊樓玉宇之感。

但這往微光對陸介而言,可有著一個重要的啟示,因為有光色人,可見這石室距地麵並不太遠,但由光的亮度可知,這桂陽光並不是直接照射進來的,可能是由光滑的石麵反射而入的。因此,要沿著空心石柱的內壁爬出去,就須冒著兩個絕大的危險,隻要一有差錯,便可能葬身於濃鬱香氣之中。

首先,柱內的香氣要比往外濃得多,在石柱光滑的內壁上爬行,很可能被薰得滑跌下來。

第二點是,如果石柱並不是一直通到地麵,而是經過了幾個轉折,那麼,陸介能不能有穿出石柱頂的機會,便不能由他現下的觀測所可預知的了。

因此,陸介考慮了半晌,隻得把頭縮回來,再降到圓石上去,他腳一落地,便急忙把胸中憋住的那口氣吐了出來,然後又深深地吸了口氣。

陸介不願意冒險的原因,並不是他甘子束手待斃,而是方才那股光亮給他帶來了一股靈感;因為,室內時有陰風,而且空氣曆數幹年之久,尚為新鮮而可供動物呼吸,由此可見,另外一定有其他的出路。

須知陸介雖然渴望於脫避這石室,但他並沒盲目地瞎碰。因為,他時常與青木道長相處,受了師父那臨危不亂的熏陶,因此,也就比常人鎮靜的多,要不是陸介的情感不易穩定,他早就具備了武林一代宗師的氣派了。

但他置身在圓石上,腳下盡是滾滾流沙,就好像置身於大海中的孤島上,對岸的石壁是一段遙遠的距離。

陸介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忽然覺得肚中一陣翻滾,原來他多時沒有進食,而又和沙流相搏了一大段時間,肚中自是難過。

他胡亂地從懷中掏出了一些隨身攜帶的幹糧,將就地吃了,肚中雖然敷衍過去,但喉頭上卻又覺得十分口渴,癢癢地十分難過。

大凡饑與渴莫不是一齊來的。

幸好陸介能運功生津,吞了幾口口水,也不至於讓喉頭幹得直像要裂開似的。

但就在陸介運功的時候,他忽然覺得真氣運轉得十分順暢,竟比雲幻魔歐陽宗助他打通了任督二脈時,又精進了一大截。

“蓮台虛度。”

他心中狂吼著,當年青木道長就想以這一關來作為取勝天一大師的左卷,當然,目下陸介比青木當年要差得遠,因為他不過是稍為地離開了地麵,而青木卻能離地八尺。但是,陸介隻有十九歲,而青木當時已步入了中年。武林高手每一分鍾都在進步,何況是相隔了十五六年之遠?

於是,陸介默默地思考了,不斷地問著自己,這突飛猛進的功力是得自何處的呢?

在沉沙穀邊上的時候,如果他有了目下的功力,便不會中了蛇形令主的計算,而墜入穀中來。因此,這變化一定是在墜穀之後發生的。

於是,他以為是沙流的神秘的力量,轉入了他的體中。但他又迅速地否定了這個荒謬的假定,因為流沙如果能促進入的功力的話,那麼墜入穀中的人,尤其是天一大師,便不會力竭而死。況且,又從來沒有這種說法呢?

因此,他又把範圍縮小了,他認為這一定是在他進入了石室之後的事情。

但是,在他被沙流衝入了石室之後,又經曆了什麼異狀了呢?他左思有想都思索不出所以然來。

在他冥想的時候,體內的真氣似在運轉著,忽然,他覺得運行得更為流暢了。他真是驚訝莫名,因為,他的功力是在與時俱進呀!

於是,他迅速地導出了功力精進的原因,他想:莫不是這股奇香在作祟?因為現下周遭中,隻有這股香氣是不可思議的東西!

人類的弱點便是自以為是,但有時候瞎碰瞎撞,也偶然會觸摸到真實,這或許便是有幸與不幸的差別了。

陸介的一生,都是不幸的,但這次卻可湊上了真相。他既認定了是那股香氣在作祟,心中忽地浮起一股靈感,他喃喃道:“裏麵藏的莫非是龍誕香不成?”

隻因天下香氣能助人精長功力的,他也隻聽說過龍誕香一種。

他心中大喜,右手衝動而迅速地拍擊著石柱,口中呼道:“有救了,有救了!”

因為他懷中正有一幅龍涎香藏圖呀!

當時五雄的老大,白龍手風倫,為了珍惜犀角盒子,便在急忙之中,拿了一張老羊皮包了人參。

那張老羊皮便是風倫在伏波堡外自蛇形令主手上搶來的。

因此,陸介便暫擁有了那張羊皮。

而這張老羊皮就是龍涎香的藏圖!

當年,五雄為了助青木道長恢複功力,而搶得了龍涎香的藏圖,但哪知道青木道長並不需要,反而讓陸介因禍得福,又無意中享受了這千年之寶。

假如蛇形令主早知如此,又怎會肯逼落陸介於沉沙穀中?不過蛇形令主就是知道,也隻徒喚奈何,因為沒有先天氣功護身的人,是不可能抵擋沙流那股異樣龐大的壓力的。

或許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吧!

陸介曾草草地看過一遍那張圖,當時為的是好奇,但現下可不同了,他忙把那圖從懷中抽出,雙手執著,細細地參考起來。

凡人都有求生的欲望,因為人對死亡是感覺到恐怖的,隻有不怕死,而覺得死亡是另一生命開始的人,才會不顧惜自己的生命。而通常這方麵的力量,是得自於宗教上的鼓勵。

一個年輕人而又不信鬼神的陸介,是不可避免地要掙紮求生。

要說陸介一點也不顧到怪力亂神,當然是不合情理的事,因為在他的時代裏,迷信便是一個劃時代的特點。

但平日在江湖上走動的人,尤其是有超人武功的人,由於見多識廣,往往能知人所不知,能人所不能,所以心中對鬼神莫名的懼怕,自然要比常人緩的多。

因此,當陸介發覺尚有救路的時候,心中自然雀躍萬分,我們並不能拿“不鎮定”這三個字來指責他的。

陸介放開目力看去,隻見那圖形是十分古怪,除了有四個古字,他雖不大識得,大約是“龍誕香圖”之外,整張圖上沒有一個字,卻有幾個較為簡單的符號。

這種無字天書式的啞圖,也難怪伏波堡雖得之而不得解了。大概當年繪圖之人,或另有一份口訣,或者隻是供自己備忘,隻要自己懂得便可以了。

這張圖的顏色已舊,少說也是前五六百年的遺物,便是上麵注了字,隻怕古書讀得不多的人,就像陸介,也不一定看得懂。

假如換畹兒在就好了,因為她雜七雜八的東西知道得多,說不定能看出些名堂來。

可是畹兒又怎能進得這石室?

人世間的事便是如此的好笑,往往不能兩全。

陸介收斂了心神,吃力地研究圖形。

這張圖甚是簡單,在圖的右上角,也就是“龍涎香圖”四個字的旁邊,是一個小圓圈,在這圓圈的左邊連著一個長長的箭頭,箭頭的尖端上打了一個小叉號,在箭柄上有一個小三角形的符號,在這相連的符號的外緣,又是一個大圈圈,卻有一虛線從叉號的交叉點起,斜斜地往左下方劃去,卻在方才那大圈圈的左下方,又有個略小的圈圈,那虛線便連接著這二個圈圈。

在左下方的圈圈中心,又有二個同心圓,卻在圓心上打了個星號,在虛線接住外圓處,有一個叉號,而在通過圓心,以又號為一點的直徑的另一端上,又是一個叉號,上麵連了一個小箭頭。

這百年來武林中爭奪不休的龍誕香圖,想不到就是這麼一堆不知所雲的符號。

陸介反複地看了兩遍,也看不出什麼名堂來,不由把一腔高興,化為烏有,隻得俠俠地安慰自己道:“反正幹糧也可以支撐幾天,慢慢研究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