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陪友人遊故宮,此公在參觀了皇帝的寢室後,忽發問曰:“皇帝要解手怎麼辦?”我答曰:“上馬桶。”他不禁喟然歎曰:“看來皇帝的生活未必都很舒服,解手就不如現代人。”誠哉斯言,現代人的抽水馬桶,當然比古代馬桶衛生、方便多了。但殊不如,馬桶的長期存在,正是表明了我國文明史發展的遲滯、緩慢。
從整體看來,我國古代對廁所很不重視,直到明清時期連堂堂首都北京,都難得找到幾處公廁,便是證明。民間--尤其在北方,則更不必論矣。人們不分男女,隨處方便,套用一句文革時風行天下的語錄來形容,這便是“廣闊大地,大有作為。”明人蔣一葵《堯山堂外紀》卷八十三載謂:王威寧尤善詞曲,嚐於行師時見婦便旋道旁,遂作《塞鴻秋》一曲:“綠楊深鎖誰家院,見一個女嬌娥急走行方便。轉過粉牆來,就地金蓮。清泉一股流銀線,衝破綠苔痕,滿地珍珠濺,不想
牆外馬兒上人瞧見。”您瞧,女嬌娥尚且如此,男人們就可想而知了。但是,這畢竟是在室外、田野的情形。而在室內,尤其是夜間,人們是使用淨器的,最常見的,就是馬桶。
今日稱大小便曰大小解,古代則稱大小溲。最早的受溲之器至遲在春秋戰國時代已經普遍使用,統稱“虎子”,在《周禮》中即有記載。據清代考據家孫詒讓解釋,“虎子”是“盛溺器,漢時俗語”。看來主要用於小解。而據南宋學者趙彥衛撰《雲麓漫鈔》記載,到了唐代,因避諱故,改稱“虎子”曰“馬子”。直到現在,大陸民間--如江浙各地,仍稱“馬子”;不過,供解小手用的木製盛器,則專稱“小馬子”。器物名稱的演變,一般均由繁而簡,接近真實。至宋,已通稱為馬桶。南宋學者吳自牧《夢梁錄》謂:“杭城戶口繁夥,民家多無坑廁,隻用馬桶,每日自有出糞人蹇去,謂之傾腳頭。”這是再清楚不過的證據了。不過,在實際生活中,仍然是“馬子”(又作“榪”)、馬桶並稱。如《金瓶梅》第六十一回就描寫過李瓶兒“到屋裏坐馬子”,後來暈倒了。有時亦稱淨桶、坐桶。晚明江南流行“眉公馬桶”,看來是大名鼎鼎的陳眉公的專
利。但不管叫什麼,馬桶與人類的生活是如此密切相關,就必然會在文化上留下種種痕跡。
明代嘉靖年間的著名作家朱載堉,寫過一首《天不均·六娘子》的小曲:“天不均來地不均,圓帽兒變成方巾,詩雲子曰胡斯論。呀!生在馬桶前,滿口嘬臭文,吃了蠅子惹惡心!”(路工編《明代歌曲選》)這對當時蠅營狗苟的無恥文人,是十分辛辣而又形象的嘲諷。清代還有人專門寫了一首“馬桶詞”,調寄《黃鶯兒》,雖屬無聊文字,但描摹頗傳神:“金漆鐵箍腰,貼香臀,坐阿嬌,渾如仰放中軍帽。紅蟢蟢小巢,翠茸茸細毛,依稀譜出淋鈴調。滌辛騷,夕陽影裏,疏竹響蕭蕭。”(清·獨逸窩退士輯《笑笑錄》卷五)“蕭蕭”,原注謂:“馬鳴也!蓋吳人謂滌馬桶曰蕭,實巧合耳。”至於“疏竹響蕭蕭”,則是描寫用竹片紮成的帚(在江蘇北部通稱“刷馬把”)刷洗馬桶時發出的聲音。而“金漆鐵箍腰”,則顯然是大戶人家使用的比較精致的馬桶。時至今日,仍然如此。江蘇有首民歌唱道:“張家姑娘要陪送,爹娘陪個大馬桶。馬桶箍亮又亮,馬桶蓋紅又紅,張家姑娘看不中。”但這樣亮、這樣紅的馬桶,畢竟是少數。筆者童年時住在鄉間,每
當屋後河中響起鑼聲,便和大人們一起去看路過的陪嫁船,船上必有貼喜字的馬桶,放在船頭。回想起來,我看到金漆馬桶極少,多數是用豬血、紅粉拌和塗料塗抹的,有的馬桶甚至是用竹篾箍成的。這是因為船中的新娘,絕大多數是貧苦農民的女兒。但盡管如此,有一隻新馬桶,畢竟是一件喜事,以至今日民間口語仍不時有謂“新箍馬桶三日新”雲雲。
走筆至此,還是回到本文開頭的話題上來,即皇帝使用馬桶的情況。以明代而論,宮中馬桶共有多少?已不可確考。每日由太監中的下層“小火者”、“淨軍”者流,推著淨車,清洗馬桶。這些淨軍,五年修造一次,嘉靖初年用銀竟達二千七百五十兩之多。(劉麟《清惠集》卷六)推算起來,宮中的馬桶及采購用銀,肯定為數可觀。詢及文物專家,明清皇帝用的馬桶,也不過是金漆鐵箍或銅箍而已;慈禧太後用的馬桶,雖然內置水銀,使糞落桶底瀉無聲,但仍然是馬桶而已。我見過光緒皇帝使用過的馬桶,外罩裝飾華麗的櫃子,這與我四十年前看到的一位鄉紳家的馬桶,也是大同小異,可見“皇澤”之長久。而從外型上看,千百年來,馬桶的形狀,大體上非圓形拎式,即長圓口呈四方形挾
腰式,呆板之至。而更令人感歎的是,至今大陸農村的多數農家,甚至包括大都市上海中的不少市民,仍然使用古老的、代代相傳的、掀蓋即見“黃金萬兩”的馬桶。籲!馬桶不去,文明難來,什麼時候馬桶從中國人的住宅中完全消失了,中國的文化史將翻開全新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