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點豆子(1 / 2)

五月初開始點花豆子了。花豆子就是花芸豆,非常美麗光滑的一種豆子,有著繁複的、斑斕精致的花紋,質地堅硬細膩。我幫陳家點花豆子的時候,偷了一大把,全是最漂亮最飽滿的。回家後猶豫了好幾天:是種在花盆裏好呢,還是穿成手鏈子好?結果卻被我外婆看到了,她非常高興,趁我不注意,燉肉時全煮進了鍋裏。

我們這裏地多人少,趕上春秋農忙時節,經常有人上門請我們一家去幫幾天忙。那個累啊!每次幹不到一半,我媽就找借口開溜了,剩下我們幾個老實巴交的,勤勤懇懇幹到最後,曬得跟土豆一樣結實。中午在地頭樹蔭下吃飯的時候,一個個吃得昏昏欲睡。吃過飯隻休息了半個小時就繼續進入強烈的陽光下幹活,困意頓消,隨之而來的是無邊無盡的疲憊。五月風大,萬裏無雲。

要幹的活其實很簡單,兩個人一組,麵對麵站著。一個持鍬倒退著鏟土,另一人捧隻裝豆子的搪瓷碗,對方每鏟起一鍬土,就趕緊往鏟出的小坑裏扔兩三粒種子,持鍬的人隨即用鏟起的土順勢填回。就這樣一個坑又一個坑、一行又一行地點下去。

這塊地大約十來畝,狹長的一溜兒,陳家老爺子負責打田埂,大約每隔十多米打一條。打田埂出於澆地的需要。

我比較喜歡撒豆子,而且撒得特準,三兩粒種子給捏在手指頭上隨手一拋,就乖乖滾落坑底,簇作一堆。太佩服自己了。可後來才發現,大家都是這樣撒的,而且撒得都很準。幹這活兒實在不需要什麼技術。

挖坑也簡單,但終究得使幾分力氣。所以還沒點完兩畝地,我的手心就給打出了整整齊齊的兩排泡,而且還是對稱的。這種事怎麼好意思讓人知道,隻好死撐著,尋找撒豆子的機會。

陳家另外還請了個幫手,剛從內地來,不習慣用鍬,就給他找了把鋤頭。我們是挖坑,他老人家刨坑。撒進豆子後,再用鋤扒拉一下,就把坑填了。

為這事,陳家老爺子幾乎和他從地頭吵到地尾,不可開交:

“哪裏見過這麼點豆子的……”

“老子今年五十六,老子一輩子都這麼點的!”

“新疆這麼點就要不得!”

“新疆的地不是土做的?”

“新疆天幹,土地皮麵上幹,就底腳那點個兒濕氣,你刨開呷了,

把高頭的幹土耙下去挨到起豆子,濕哩敞在外頭,可不可惜?”

那位五十六歲的老把式抬頭一看,自己點過的那幾行果然是深色的,濕土朝上翻著。

“哎呀我的媽啊,那點個兒濕氣值個卵啊?總共有莫得一顆米的水?”

“新疆地頭,一顆米的水也金貴得很哪!”

“哎呀有好金貴嘛,欺老子不曉得……種子將將下地哪們泡得?

哪個不曉得出呷芽芽才敢放水……”

“這麼點個濕氣哪們是放水哩?哪們是‘泡’哩?這跟老家比得?我肯信你的話?焦幹八幹它也出芽芽了?……”

“嗯嗯,我不曉得,隻有你曉得。 ”

“嗯嗯,你啥子都曉得,你娃兒啥子都曉得還在這裏弄卵。 ”

“耶 —喊老子做活路,一分錢莫得,還 ×話多得很!”

“……”

陳家老爺繼續默默地幹了一分鍾,終於扔鍁爆發:

“老子沒喊你吃飯?你那點活路值個卵哪?講老子 ×話多,哎,好生講:到底哪個 ×話多?你娃子不幹但逑,又莫得哪個拿索索捆倒起你!”

接下來我以為老把式也會扔了鋤頭對幹,結果,老把式真不愧是見多識廣啊,隻愣了愣,立刻哈哈大笑起來。然後我們也跟著很緊張地一起笑,陳家老二更是哭一樣地笑,邊笑邊抹臉上的滾滾汗流:

“活路惱火得很,舅舅你莫走,走呷我們哪麼辦哩?還有那麼多……”這時候要是少一個人,就等於往我們剩下的人每人身上壓一麻袋土塊嘛。

我媽跟蔫白菜似的。誰教她話那麼多,從一開始就不停地說,說到最後就累成了那樣。幹活都沒幹那麼累。

盡管如此,一張嘴還是沒見消停,還在不停地嘀咕:“哼,能長出來嗎?就這樣也能長出來?這樣扔進去、蓋一下 —就長出來了?老子才不信呢……要是能長出來那才笑死人了,老子管打賭……”陳家老小聽到非氣死不可。

不過我也有些懷疑呢:幹燥的大地,堅硬的種子,簡單的操作,食物就是這樣產生的?勞動的力量真是巨大啊,還有大地的力量,種子的力量。種子像是這個世上所能有的一切奇跡中最最不可思議的。想想看:它居然能在最最粗礫的大地上萌生出最嬌嫩的芽,居然能由一粒變成很多很多。

由於去年壓過膜,土壤裏到處纏裹著千絲萬縷的塑料薄膜碎片。一眼看過去,平坦的、剛剛耙過還未播種的大地上,這樣的碎屑白花花地一望無邊。微風吹過時,它們貼在大地上如同有生命一般地抖動;大風吹過,則滿天飛舞。

這是多年來持續壓膜累積下來的。地太大了,人工清理殘片的話是不可能的。雖然明知對土地危害很大,但也隻能隨它。來年春天,還是得雪上加霜地繼續壓新膜。要不然的話作物長不起來,就是長起來產量也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