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這裏的氣候和土地並不適合農業,如此廣袤的大地,所供給的卻如此有限。碧綠茂密的農作物,源源不斷地汲取大地的養分,向天空揮發,向人們的物質受用傳遞。我們是在向這大地勒索。一鐵鍁挖下下去,塑膜牽牽連連。再挖深一些,底下還是有塑膜糾纏著。
旁邊的一塊地正在耙,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光著脊背坐在小四輪拖拉機上,渾身隨著“突!突!突!”的機器聲而大幅抖動。看上去他使出的勁比拖拉機使出的勁還要大。帽子也不戴,臉和脊背給太陽曬得油光發亮。
拖拉機後麵掛著的鐵耙子上麵站著一個女人,用自己的體重壓耙。長長的鐵釘深深地穿行在大地裏,泥土像波浪一般緩緩翻湧。那女人可能是他的母親,包著花花綠綠的頭巾,筆直地扶在拖拉機後麵站著,來回好幾趟都沒見她換個姿勢。
我媽說,她們年輕那會兒,耙地用的是鈴鐺刺,卷一大捆掛在拖拉機後麵,上麵壓幾塊石頭就可以了。鈴鐺刺上的木刺倒是長而堅硬,但用來耙地的話,肯定耙不深。
以十字鎬開墾堅硬的荒地,一點點耙平、耙細土塊,濾去草根、石塊,然後點播種子,引水灌溉 —在媽媽的年代裏,這些簡直就是熱情和浪漫的事情!勞動便是一切,能生存下去便是一切。所有的“最最開始”都是那麼美好純潔,令人心潮激蕩……雖然在現在的我們看來,祖先們所做的其實並不比我們現在所做的更聰明一些,更豐富一些。但是,我想,我們之所以還是要永遠記住他們並感激他們,永遠承認他們的“偉大”,大約是因為,他們給我們留下的最最寶貴的遺產,不是現成的生存之道,而是生存的激情吧?
大地平坦開闊,藍天傾斜,遙遠的地方有三棵樹並排著站在一起。東麵蘆葦茂密的地方有沼澤,不時傳來野鴨清脆的鳴叫。我頂風撒種子,腿都站黏糊了,肩膀和腰又酸又疼,右手機械性地動彈著,種子也越發扔不準了。隻好怪下午的風大,怪我媽把坑兒挖歪了。
知道戈壁灘上太陽暴曬,我還特意穿了一件長袖襯衣。但袖子再長也不可能長過指尖,隻能搭在手背那裏。結果才一天工夫,手背上曬過和沒曬過的地方,顏色一深一淺截然斷開,成了陰陽手。
我往前走,我媽倒退著走。她鏟開一個小坑,我連忙撂下種子;她隨即把鍁裏鏟起的土撂出去埋住種子,我便順勢踩上去一腳,令種子和土壤親密接觸。這樣,每點完一行,回頭一看,我的腳印呈“人”字形,每二十多公分一個“人”字,緊密整齊地排列了整片土地,太有趣了。
其他人都陸續點到下一塊地上了,隻有我們倆還在這塊地上的最後兩三行埂子上努力,四周空空蕩蕩。風呼啦啦地吹,一片很大的白色薄膜被吹到了藍天上,越飛越高,左右飄搖。每次我抬頭看它時,它總是在那裏上升,不停地上升,不停地上升。然後又下降,不停地下降,不停地下降。突然風停了,它也停止在半空中,像是正仔細地凝視著什麼,很久都沒動一下。天空那麼藍。
我們兩人仍在那裏麵對麵寂靜地幹著,動作嫻熟和諧,四下空曠。點豆子,這應該是夫妻倆做的事情才對呀,最能培養感情了……
如果隻有兩個人,站在荒野裏點豆子,那幅情景遠遠望去,會不會使看的人落下淚來呢?
會不會使人流著淚反複猜測:他們倆到底種下了什麼?使這片大地,長滿了荒涼。
我媽年輕的時候,學校裏學的專業就是農業。後來又是連隊農場裏的技術員,什麼時候播種啊,什麼時候給棉花苗打尖啊……整個連隊都聽她一個人的。非常神氣。但土地在她那裏,卻是雖然熟悉卻又不可再進一步理解的事物。如今她離開兵團也有二十多年了,專業怕是也撂得差不多了,目前最在行的隻有用花盆侍弄點花草。另外還會解釋一些聽起來蠻專業的名詞,如“生長期”啊、“打破休眠期”之類。
關於土地,她常常提起的一件事是:在她很小的時候,她的老師就告訴他們,土地使用化肥,是一種有罪的、危害極大的行為。雖然短時間內能提高產量,但對土壤破壞極強。如果持續依賴化肥,不到二十年,這片大地就會被毀去……
可是三十年過去了,這片大地仍然在化肥的刺激下,年複一年地透支著。似乎一切都還遙遠著呢,似乎大地遠比我們所得知的更加強大。化肥一袋一袋高高地、理所應當地堆積在田間地頭。誰都知道,如果不施加這玩意兒的話,今年一分錢也別想賺到。
媽媽一邊幹著活,一邊又開始說起這件事了。像是一個一生都沒弄明白一件事的倒黴蛋。
再想想看:大地能生長出糧食,這是一件多麼感人又憂傷的事情!
七個人兩天點了十多畝,我覺得我們還是蠻厲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