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那隻小雞後來到底有沒有給孵出來,這事我居然忘了。隻記得當時的情形真是十分溫馨 —蛋靜靜地臥在她胸罩中間的空隙裏,燈光調得很暗,她半躺在被窩裏,倚著枕頭,用棉被輕輕捂在胸口上,低頭看著懷中的寶貝……我想,我就這是樣被孕育出來的吧?
話扯遠了,說的是金魚。我們家就我媽愛死金魚了。其次嘛,我外婆對魚也不錯。我外婆最勤快了,隔幾天就給魚換一次水,每天早上準時喂食,前前後後忙個不停。一空下來就搬個板凳坐到魚缸對麵,笑眯眯地看。
一會兒大喊一聲:“又屙屎了!狗日的,屙這麼長的一條屎!你好不好意思啊呀?(金魚委屈地說:幹嗎這麼大聲……) ”
一會兒又喊:“老子打死你這隻饞豬,人家才吃了一個,你就吃了五個了!都給你講了多少遍了?隻許一人吃三個,一人吃三個!硬是狠得很……”
又說:“要是再不聽話的話,老子就把你逮出來扔到河裏喂烏龜!” —但是那隻魚理都不理她。於是下一次她就改口了,說:“你要是再不聽話,就把你逮出來放到空碗裏餓三天三夜!”這才把那條魚給鎮住。
最令她不滿意的就是這些金魚總是長不大,她常常嘀咕著: “……養了兩三年了還這麼一指長……真是白吃老子這麼多年的飯……”她老人家的意思可能是這魚最起碼也該長到一兩尺長了,過年就該宰宰吃了……
至於我呢,我當然也喜歡這魚嘍,因為它是我們家的東西嘛。再想想看,我隻是因為“它是我的”而去喜歡它,和外婆呀,和我媽呀相比……慚愧慚愧。但我真的覺得,家裏有沒有這些東西都是一樣的嘛。好看是好看,就是太麻煩了。而且,較之金魚,我想我們還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得做,不應該花那麼多工夫在這種事情上麵……
但是那些更多更重要的事情,那些更多的工夫,到了最後還是沒法扯清……是呀,要不然的話,還能把這樣的生活怎麼樣呢?尤其是我媽和我外婆,在她們的那個年齡上,她們所渴望的幸福、她們對美好生活的理解,肯定和我是不一樣的了。在紅土地,我想的是:總有一天會離開的。而她們則想:就在這裏一直待下去的話也不錯呢……
金魚在水裏遊,像是這世上沒有的一種花朵。細致的鱗片在水波回旋處閃爍,世上永遠沒有一種寶石能夠發出這樣的光芒。它的鰭與尾嫋嫋款款,像是繚繞著音樂。金魚就是浸在水中的舞蹈!它輕盈地上升,嫋嫋篷開絢麗的尾,像張開雙臂一般張開透明的雙鰭……又緩緩下沉,向我遊來……魚能在水裏遊,就像鳥能在天空飛一樣神奇。充滿了美夢。
常常那樣久久地看著,渴望能夠像漸漸進入睡眠一樣,漸漸地進入金魚的世界……渴望也有無邊無際的液體吮含我,四處折射我透明的但有著色彩的形象。於是,我便會像世界上最神奇的人一樣,抬起手臂在這安靜中輕輕一劃,光線便四麵八方聚攏過來,璀璨一陣後,凝結在一點消失……這時金魚迎麵而來,穿我而去。而我不知是沉落還是飄浮,不知是欲要入睡還是剛剛醒來……
但是,即使到了那時,我也不能忘記!與金魚有關的那麼多記憶其實都是狼狽不堪的啊。在很多年、很多年前,我們容忍過這金魚和魚缸的房屋就是醜陋、單薄的,並且無法改變的……很多年前,那些雨一直在下,那些屋頂一直在漏雨,那裏滿室泥漿,狼藉不堪。那裏沒有天花板,屋頂的檁子和椽木上黑乎乎的,積滿多年的煙灰塵垢。那裏牆壁總是那麼潮濕、肮髒,生著黴斑。那裏所有的家私全部集中在唯一的幹燥處,橫七豎八堆放著,一地的呻吟……那時,唯有這魚缸,清潔美好地置放在唯一的亮處,明亮而晶瑩,它更像是那陰暗房屋中的一個出口,天堂的平靜通過它在另一麵閃耀。而在紅土地,生活已經堅固了許多。但壞天氣仍然動搖著我們的心。春天裏,風沙中的紅土地,從天到地全是極不耐煩的咆哮,遠處田野邊的樹木被劇烈地來回撼動。風一陣,雨一陣,冰雹一陣。天空昏暗,雖然是正午時分,但房間裏暗得不得不點起了蠟燭。我們早早地做飯、吃飯,然後上床躺著。由我們的房屋替我們承受整個世界……那時候,要是沒有金魚的話,空魚缸被蠟燭寂靜地照著,裏麵零亂地堆積著雜物,落滿了灰塵。要是沒有金魚的話,今天的這場風暴會不會失去它的中心 —寧靜的中心……那時的世界會不會將徹底一團混亂?
魚缸裏水麵平靜,這水麵如同皮膚一樣敏銳地感知著疼痛,並且不可觸動。魚在透明中靜止,是透明中靜止的一團色彩,似乎快要滲開了去,卻一直沒有。魚又緩緩遊動,透明中全是寂靜的歌聲。我們躺在暗處的床上,頭往魚缸那邊扭去,看到一束光線從裂開的雲隙中迸出,穿過狂風暴雨,穿過狹小的窗戶,穿過室內空氣中寂靜的灰塵,傾斜地投向魚缸。金魚清潔純粹的、燦爛鮮豔的身子,在那束光線中平穩地來去,如同這混沌世界中一顆靜穆明澈的寶石。麵對那樣的寶石,即使是一顆已經開始老去的、粗糙的心,也能看出奇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