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沒有金魚的話,同樣的日子裏我們還是得忙這忙那的。比如說若沒有金魚了,我媽很可能會拚命地養花。
總是那樣,生活稍一安定,她就總以為會永遠安定下去了。她會突然弄來好多破盆爛罐,堆一窗台,又托拉木頭的司機從山裏的森林邊帶回最好的黑土,拌上碾碎了的羊糞,填滿那些盆盆罐罐。但是沒有花。於是她又以更多的時間與精力去找花。她從城裏回來,大雪封路了,她坐了一整天的馬拉爬犁,天黑時才回到我們橋頭的家。她渾身冰雪,眼睫毛、眉毛和額前的碎發結著厚厚的白霜,掛著冰淩……但是,她從懷裏小心地掏出一枝細弱的綠莖。
是啊,假如沒有金魚,生活還是不會有什麼改變的,都差不多的。假如沒有金魚的話,就會有兔子、泥鰍、野鴨子、家鴨子、烏龜、田螺、鴿子、羊、石雞、呱啦雞、跳鼠、鬆鼠、沒尾巴的白老鼠、斑鳩、各種顏色的貓和狗、沒完沒了的雞……還有麻雀。我想,我最後還是會知道的:我們為什麼要這樣生活。
還在喀吾圖小鎮的時候,附近有好多小孩子都在打我們家金魚的主意。一到放學的時候,我們家窗玻璃上就會貼著一大片臉蛋,嘰嘰喳喳,議論紛紛。仔細一聽,居然還有人在商量什麼時候來偷,偷到手後拿瓶子裝還是拿盒子裝……
四歲的小孩瑪麗亞想得更周到,每次到我們家,都會拎兩個汽水瓶子,問她幹什麼,她說:“一個裝黑魚,一個裝紅魚……”想得美,我們家總共才這麼兩條魚。
蛋蛋家的小徐徐 —蛋蛋是徐徐的爸爸 —也非常地可愛。平時在小朋友中間是個小霸王,野蠻而專橫。可一到了金魚跟前,就乖了,安安靜靜的,神情又像是驚喜又像是難過。她趴在魚缸上,呆呆地看半天,試著把手伸進水裏,可又不敢,一觸著水就立刻縮回來,人也跳開了。
“呀……”
我媽笑嗬嗬的,說:“金魚好不好?”我一聽這又甜又假的話,就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了。我們這一帶小孩子做的壞事,一半以上都是她教唆的。
“好看……嗯,裁縫奶奶,到了晚上,金魚怎麼辦?”
“哦,晚上呀,到了晚上,就把它從水裏撈出來,放到床上,蓋上被子睡覺……”
“呀,這樣呀?!”徐徐驚奇壞了。
我媽進一步誘導:“喜不喜歡金魚?”
“嗯,可是我們家沒有……”
“哦,本來裁縫奶奶家也沒有的,後來裁縫奶奶從縣上買回來了。 ”—騙人,縣上哪有呀明明是從烏魯木齊買的。
“縣上有賣的嗎?”
“有呀,怎麼沒有?不過呢,裁縫奶奶那次買的時候,隻有五條了,裁縫奶奶買了兩條,就隻剩三條了。徐徐呀,要買的話就快點買,去晚了,就一條也沒了……”
“啊?……”小家夥嘴一撇,想哭,又拚命忍著。
“我媽媽不會給我買的,我爸爸也不會給我買的……”
“怎麼會呢,爸爸媽媽就徐徐一個寶貝,一定會答應的!”
“不會的,不會的……”
“會的,肯定會的。徐徐呀,去晚了可就沒了呀!本來有五條的,裁縫奶奶買走了兩條,就隻剩三條了。哎,都過去這麼多天了,不知道現在還剩幾條。 ”
“他們才不會給我買呢……”
“怎麼不會!聽裁縫奶奶的:要是不給我們徐徐買的話,徐徐就哭,就使勁哭。 ”
“哭也不會買的。 ”
“唉呀,要是哭也不買,你就躺到地上一個勁兒地打滾兒,然後不吃飯,也不睡覺……”
真不知道我小時候是怎麼給打發過來的……
果然到了晚上,蛋蛋家那邊一夜都不得安寧,又哭又鬧又摔門的,還斷斷續續聽到小孩尖銳氣憤的抗議:“……我要!快點買去!隻剩下三條了!!本來還有五條的,裁縫奶奶買走了兩條,就隻剩下三條了……要是去晚了……我、不、吃、飯、嘛!!!不吃!就是不吃……”
當地的哈薩克老鄉,麵孔粗礪,世世代代棲身風沙,很多都是一輩子也沒離開過阿勒泰冬夏牧場的。像金魚這種鮮豔奇異的精靈實在是遊弋於他們想象之外的事物。雖然可能也曾在書本上、畫片上看到過這樣的形象,但有朝一日突然真實地麵對時,一個個當然會大吃一驚—這種魚顯然和河裏麵那種烏漆麻黑、賊頭賊腦的家夥們不一樣。它居然有花朵一般的形體和色彩!
他們扭看一眼窗外無盡的戈壁灘,風塵中的牛羊,蒼莽遠山。這是地球上最偏遠的角落,是世界上離海最遙遠的地方……再回頭看看這水中嬌豔的精靈,更覺不可思議 —
“胡大呀!”
“一定是塑料的!”
塑料?裁縫奶奶備感汙辱,立刻從魚缸裏逮出來一隻魚,放到那人手心讓他們看清楚了。誰知那魚一點兒也不爭氣,平時在魚缸裏上躥下跳,沒一分鍾安靜。到了這會兒,怎麼就呆傻呆傻的,躺在那人手心裏一動也不動地裝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