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嬰的出世,對她未嚐不是個震動。她隻能以吃齋念佛遁入空門的心態度日,她的全部生趣,也隻能是在照顧娘娘這件事上。大先生是新式的大先生,娘娘還是舊式的娘娘,有娘娘在,朱安可能還會覺得自己是有點用處的。
在這個略顯陰沉的青灰色四合院裏,兩代舊式婦女相依為命。盛夏時節,丁香樹枝繁葉茂,這裏的天幕,有點像她在水鄉紹興的家。
寂寂流年也有突轉。
1936年,魯迅去世。北京方麵的生活費,大部分是許廣平在負擔。
1943年,魯瑞去世。臨死前,她讓朱安千萬收下原周作人每月給她的十五塊錢,算是這麼多年服侍她老人家的一個交代。是魯瑞把朱安帶到這個家來的。魯瑞擔心朱安的未來,想在生命的最後幫她安排安排,可這樣的”安排“,顯然是無力的,人走茶涼,抗戰勝利後,周作人自身難保,哪裏還能顧得上朱安?更何況朱安從心底裏,大概也很抗拒收二弟的錢。大先生走了,如今娘娘也走了,朱安的人生走到這兒,真的是到了戀無可戀的地步,人世間,仿佛也隻剩下糊口這件事,可供她去操勞。
由於經濟上的困難,朱安忍痛將魯瑞喂養了十幾年的黃黑色大花貓,蒙了雙眼,讓傭媼帶到崇文門外放走了。
抗戰後期,朱安生活困難,有出售魯迅藏書的念頭,唐弢恰於此時北上,便和友人前往勸阻。那時的朱安隻是默默地喝著湯水似的稀粥,吃著幾塊醬蘿卜。
宋紫佩說明了來意,唐弢將上海家屬和友人對藏書的意見補說幾句,朱安聽了一言不發,過一會,卻衝宋紫佩說:“你們總說魯迅遺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魯迅遺物,你們也得保存保存我呀!”當真淒涼入骨。她在黑暗裏沉默太久了。
雖然有許廣平的接濟,在心底裏,朱安似乎依舊有著那種“拿人家手軟”的客氣和怯怯,盡量把生活需要降到最低,不給別人造成太大麻煩。
1947年6月29日,朱安因病去世,享年70歲。逝世前,她還將兩塊衣料送給許廣平作紀念。她說:“許先生待我好,她懂得我的想法。……她的確是個好人。”
朱安的一生是悲哀的,在她的生命裏,幾乎沒有飛揚的時刻。她仿佛是一顆鏽了的圖釘,最初被釘在哪裏,一生就隻能釘在哪裏,無可奈何孤獨老去。
她不過是想做一個孝敬婆婆、恪守三從四德的舊式婦女,她最大的願望,也不外乎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如若錦上添花的話,得到丈夫一點肯定便更好)。隻可惜,她是帶著一雙小腳被推進新時代的,她無力往前走。
時代的列車,轟轟然朝前駛去,我們站在車上,望著車尾那些漸漸遠去的人影,不經意間,依稀還能望見朱安那哀愁的眼神,在夕陽的餘暉裏,淡淡地閃出一線光,瞬間又暗下去。這眼神裏,囊括了一代舊式婦女的命運寫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