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石評梅:獨身是誰的錯(2)(1 / 1)

石評梅是怨豔的,這種怨豔,仿佛也隻有一樹紅梅可以比擬:萬芳歸去,一枝獨秀,遙對千山白雪,茫茫大地,看著雪地上並排遠去的腳印,不能不倍感孤苦,這滿樹風光,還能不能等到春暖花開?隻有梅花知此恨,恨命運,恨人生,還是恨那個時代?石評梅天生有種藝術家氣質,她能從這“恨”中,看清人生的虛無,又從虛無裏,打撈出淒美,演化成篇,構築一章章絕豔的詩句。熱淚凝固了,便鑄成悲哀,這悲哀裏,有纏不清的過去,和猜不透的未來。

第一次戀愛失敗後,石評梅似乎便有意開始走向一種藝術化人生。她自覺心已傷透,情願化身小說中悲劇的女主角,演一出淒豔的人生戲劇。這樣的人生,是絕望混合著美,像粉色的錦綾下,覆蓋著骷髏。

廬隱的一部《象牙戒指》,感傷地敘寫了石高戀愛始末。這是女作家為紀念好友石評梅,而作的傳記。這部傳記體小說,雖終屬小說,但當中基本情節線條,大的走向,應該大致符合石評梅與高君宇戀愛的基本情況,即便中間情節對話難免虛構,書中的曹君,我們也不能把他同高君宇烈士劃等號。可作為與石評梅交之甚深的閨蜜。廬隱的書寫,特別是對於石評梅戀愛心理景況的記錄,不能不說是寫出了一部五四初期女性戀愛心靈史。從這矛盾叢生的複雜心靈嬗變裏,我們或可窺見一個真實的石評梅,進而試圖去理解那個時代裏,女性的生之苦悶。

1919年,評梅17歲,從山西太原女師畢業,赴北平讀書。石父擔憂評梅安全,便托自己的學生,當時已在北京大學讀書的W,與評梅一同搭火車,好有個照應。初到北平,思鄉甚巨,石評梅倍感孤苦,W的照料,讓她溫暖欣慰。二八少女,情竇初開,對於此般溫柔,根本沒抵抗力,幾番書信來往,熱心交流,少女之心必定被軟化。更何況,W又是談吐優雅機智、樣貌英俊瀟灑之人,石評梅對這樣一個人付出真心,也是情之所至,在所難免。

五四時代氛圍浪漫,青年男女往往善造愛的空中樓閣,所謂“在一所幽雅的房子裏同住著,每天讀讀詩歌,和其他文藝作品。有時高興誰也可以盡量寫出來,相互品評研究。--就這樣過了一生”。愛情太虛無,這番構造,等於在虛無上又蒙了一層虛無,如何兌現?一撞到現實,這七彩樓閣,便粉碎下來,不成片段,一地頹唐。

1922年初,評梅在W寄宿的公寓巧遇W正牌妻子和孩子,當事三方六隻眼對麵,評梅這才覺得“情何以堪”。按照廬隱記述,W的妻子應該同石評梅有過信件交涉,希望評梅念及她的遭遇和孩子的未來,同W斷絕來往。

以清白女兒之身,遭遇這樣一番“教導”,石評梅覺得很愴然,但對於舊式婦女的遭遇,她基本上是同情,在小說《棄婦》中,她就曾發出感慨:“自由戀愛的招牌底,有多少可憐的怨女棄婦踐踏著!”石評梅同W斷絕了來往,可她的心,卻陡然沉默悲涼下去,她無法恢複自己的情緒,她覺得自己所有的少女的真情,都交付給那個人了,即便他無法承受,她也無力照舊收回。

在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的時代裏,舊式婚姻不行:石評梅走出家門,便沒有理由再向封建勢力“投降”;那麼新的呢?社交公開的盛行,使得戀愛變成一種男性主導的遊戲,走出家門,壓抑太久的男人們仿佛餓鴉,一頭紮進繁華的天地,獵豔成了一門必修功課。可戀愛不似婚姻,它不講權利義務,發展之初如春風送雨,滋潤兩性幹枯心靈,可情感之海一旦遇風雨起浪,波濤洶湧,失去控製,稍不小心便危害人間。“浮蕩少年”給女學生們帶來的傷痛,一方麵讓她們欲罷不能(不俗的言辭和樣貌,讓浮蕩少年們具有一定的吸引力),另一方麵又使她們傷心透頂,無限困擾積鬱胸中,走不出人生困境。更何況,不少男人在鄉下還有妻子,與之戀愛,從法律層麵上說,不受保護,從封建倫理上論,那等於是當妾。

自由戀愛打開了男女兩性交往的新天地,可舊式婦女間夾其中,成為一個無辜的受害者,這讓新女性們不忍。與其這樣受苦,那不如斬斷情絲,成全別人,也成全自己,獨身不失為一種選擇。1920年天津“覺悟社”辦《覺悟》雜誌,第一期便發表宣言:“我們報獨身主義的”--他們認為男女社交公開的目標是崇高的,是為了男女兩性人格的發展的,但如果因為戀愛而影響了社交公開的嚴肅性和崇高性,那麼不如獨身。在來北平之前,她隻是個馴良的少女,可經過第一次戀愛的重創,石評梅在憤恨中,發現了她那少女的自尊和自傲,從而斷然改變了原有的處世態度。在曆史之河交彙的道口,青年男女的交往,注定沒有平坦的路可走,尺度的把握,究竟很難。過猶不及。狂歡過後的黯然銷魂,格外令人感到愁慘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