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叔華寫過一篇小說叫《說有這麼一回事》,講的是民初女校裏,女學生雲羅和影曼,在排演話劇《羅密歐與朱麗葉》的過程中,假戲真做,發生感情,形影不離,談起戀愛來。最後“朱麗葉”影曼嫁人,雲羅陷入到無限的惆悵之中。
這種戀愛關係,大多發生在當時女校的女生之間。1908年,清政府批準成立第一個官辦女子師範學堂,興辦女校的火種,在全國點燃--女子學校的成立與發展,是女子同性戀愛發展的溫床。在這種小型的“女兒國”裏,女性之間的情誼得到深入的發展。
但從“姊妹情”到同性戀愛,這中間還是應該有個質的距離。姊妹情,什麼時代裏都有,現在看更是稀鬆平常,兩個女孩子手挽手走過大街,倒算個不錯的風景,很少有人去苛責。那麼,姊妹情和女子同性戀愛之間的界限為何?
五四時代女性的同性戀愛的獨特之處,就在於,它往往更強調精神上的惺惺相惜,有點聯合起來反對封建婚姻的意思。雖然在淩叔華的小說中,主人公已經有了某種肉體上的接觸:雲羅半夜醒來,躺在暖和和的被窩裏,頭枕著一隻溫軟的胳膊,腰間有一隻手搭住,忽覺到一種以前沒有過且說不出來的舒服--這種接觸帶來了愉悅,使女學生們發現了自我身體的美妙。可這到底還是控製在女性之間相互欣賞的範疇內,精神需求遠遠大過肉體需求,女性的同盟,它更像是反擊苦悶的一種武器。
如果僅就精神接觸層麵看,姊妹情誼發展得深一點熱烈一點,似乎就有同性戀愛的嫌疑。當初,張愛玲的母親和姑姑聯袂出國遊學,張愛玲父親就曾說她們是同性戀愛--真不真倒是其次,戀愛這東西,神龍見首不見尾,也根本無法去考證。可她們攜手闖天涯的姿態,倒算是對男權社會的一種反擊,放到現在看,依舊先鋒。
感情世界原本就是模糊的,毛邊的,今天進明天退,誰也說不準,戀愛的感覺究竟在哪天開始,又在哪天結束?怎麼才叫做戀愛?較深厚的女性友誼,如果就算是同性戀愛的話,那麼從《海濱故人》到《長恨歌》,故事裏那些依偎在一起,低聲耳語的女學生們,算不算同性戀愛?顯然有點風聲鶴唳,大概都還不至於。
單純地從友誼深入發展的角度,來切入當年女子之間的戀愛,顯然忽略了問題的複雜性--當我們把目光調向五四以後的民國時代,看那個時代女性之間發展戀愛的奇特風景,我們不能不強調當時的大環境--這時節女性之間的戀愛,多少有點烏托邦的味道,這種烏托邦理想的建造,又有點像是被逼出來的。它是對於當時兩性關係的一種反動:兩性戀愛沒希望了,好男人都結過婚了,沒結過婚的實在都不像樣子,獨身又太孤苦,那麼隻能和小姐妹們依靠在一起,相互慰藉,共同行走人生路。就像《紅樓夢》裏小戲子藕官與菂官進行戀愛,它恐怕也有社交環境有限的因素,在舞台上表演,演著演著就動了情,成了假鳳虛凰。
廬隱在小說《麗石的日記》中,曾借“麗石的日記”寫道:“我從不願從異性那裏求安慰,以為和他們--異性--的交接,總覺得不自由。沅清她極和我表同情,因此我們兩人從泛泛的友誼上,而變成同性的愛戀了。”
麗石和沅清的戀愛,是從對於異性世界的抗拒開始的。她們的戀愛實踐,有點共同排解人生寂寞、尋找人生出路的意思。麗石把沅清作為靈魂上的伴侶,可沅清到底在家庭的安排下,去同年輕有為的表兄結婚了。麗石終因心髒病死去。
廬隱在這裏,預設了一個前提,那就是異性戀愛行不通,所以麗石和沅清才開始同性戀愛的。在小說中,廬隱特別敘寫了“雯薇”和“歸生”一女一男兩個角色,他們一個走入了婚姻,一個在異性戀愛苦悶中掙紮,但都沒能得到幸福。麗石和沅清的戀愛,則可以看成是站在異性戀愛失敗廢墟上的一種探求。隻可惜,這樣的戀愛,同樣經不起現實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