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3)

黃玲玲告訴華子,她有一張光明影院的電影票。華子立刻搖頭說,光明影院遠得很,走到那裏一場電影都看完了。黃玲玲問光明影院在什麼地方,華子左指右指的到底也沒說清楚。黃玲玲便想這光明影院離白麗平家遠,離華子家也遠,倒像在天邊上似的。黃玲玲說既然光明影院不能去,那就隨便哪個影院好了,但要通宵上映的。華子說,通宵上映的有的是,隻是看一通宵明兒上班怎麼辦?黃玲玲說,反正我一個臨時工,上不上班有什麼要緊,你要不去我一個人去了。華子望著黃玲玲,不明白她剛才還低眉順眼有留下的意思怎麼一轉眼就非走不可了呢。

華子隻好陪黃玲玲走出來,回頭望一望自己的家,不由歎了一口氣出來。黃玲玲問他是否不高興了,華子說沒有。黃玲玲發現他們走在一條有昏暗燈光的胡同裏,胡同幾乎看不到行人,卻到處可見黑幽幽韻角角落落。黃玲玲不由挨華子近了些,說,其實,我不是怕你,是怕我自己。華子說,怕你自己什麼?黃玲玲說,你對我好,我也要對你好兩個人才能好起來,我怕我不能對你好,更怕今天對你好,明天又不能對你好起來。華子說,即便你不能對我好,我也會永遠對你好的。黃玲玲覺得華子的聲調有些電影裏的意味,明知不可輕信,走在陌生的胡同裏,卻仍有幾分感動,便不由挽了華子的胳膊。華子趁機再次要黃玲玲隨他回家,黃玲玲沒有答話,腳步卻不肯慢下來,一步緊似一步的,幾乎在推了華子走了。華子說,是回是不回,你倒說句話嘛。黃玲玲說,有時腦子沒有了想法,就全憑兩隻腳作決定了。華子說,我會把你抱起來,廢掉你的兩隻腳。華子的聲調更有幾分渲染了,黃玲玲說,我喜歡看電影,但不喜歡把自己放在電影裏。後來,華子就再也沒吱聲了。

但是,電影院裏發生的事情終於為華子提供了使黃玲玲回心轉意的機會。

事情是這樣的,先是坐在黃玲玲前麵的人擋住了黃玲玲的視線,華子便拍一拍那人的肩膀,請他把腦袋放低些。那人不但不肯,反回身一把揪住了華子的脖領子,說華子是有意挑釁。黃玲玲好不容易才將他們拉開,與華子另找了坐位坐下來,卻又遇到旁邊一位喜歡說話的家夥,那家夥與他的女朋友滔滔不絕,上麵演什麼就隨了說什麼,唾沫星子頻頻濺在黃玲玲的臉上。華子覺出黃玲玲的不安,便與黃玲玲換了坐位,並阻止了他們的講話,但不一會兒又說起來。這樣反複了幾次,華子隻好又帶黃玲玲去了另外的地方。夜場的觀眾雖然不少,空閑的坐位總是有的,兩人覺得這第二回的轉移總該如意了吧,卻沒想到,後麵幾個嗑瓜子的,瓜子皮時常飛到黃玲玲的頭上。華子自然不讓,與他們幾句口角就打起來,那幾個全是高個頭兒的小夥,華子開始的拳頭還算有力,漸漸的就有些吃不消,好在影院的治安人員及時趕來,才算平定了這場風波。

華子被打腫了眼睛,胸前也陣陣作痛,電影自是不能再看下去,黃玲玲便扶了他回家去了。

事情來得是這樣地出人意外,仿佛是一種天意,在黃玲玲為華子的好尋找著道理的時候,道理就突然地來在黃玲玲麵前,黃玲玲望著躺在床上的華子,覺得事情很有些像電影裏發生過的,她不由自嘲地笑笑,但仍然想,這樣的男人,她有什麼理由不跟他好呢。

在黃玲玲看電影的曆史裏,她永遠難忘村子中心那個小小的擠滿了人的廣場,那放了電影的廣場總是擁擠而又嘈雜,黃玲玲夾雜在人群裏,最最擔心的就是前麵坐著的人忽然站起來,使她隻看得見一個一個的腦袋;然後就是不知從哪裏飛來的土塊、石子;然後還有孩子的哭聲和女人的罵聲……這樣的事情經常發生,她明白不能常看到電影的人們對電影是懷了怎樣的渴望,他們唯恐有人擋住他們的視線,稍不如意就以站起來作為反抗,一個人站起來,更多的人就跟了站起來,無論電影畫麵裏的人物多麼溫順賢良,畫麵下的人們卻不可抑製地湧動著野蠻。這時候,小小的黃玲玲便在人群裏作著無望的掙紮,女伴們早已被擠得不知去向,她一個人簡直就是在與千軍萬馬作戰,她踮起腳尖,努力從腦袋的縫隙中觀看著,在新的擁擠的高潮到來之前,她珍惜著每一個可以觀看的縫隙。她常常看見有女孩被哥哥或父親扛在肩上,就仿佛一位高高在上的公主,旁若無人地與下麵的戰爭劃清著界限。她便也常常夢想著自己會有這樣的際遇,不必她費任何力氣,那哥哥或父親便能夠讓她看到影片的全部。後來,她果然遇到了堂哥阿良,但遺憾的是,她的個頭已長高了許多,再也沒有了被人扛在肩上的機會。

這一晚發生的事情,仿佛重現了她幼時電影場上混亂不堪的情景,隻是在這情景中她身邊多了華子,華子像一個遲到了的哥哥或父親,為她黃玲玲抵擋了一切。黃玲玲坐在受傷的華子麵前,眼前湧動著以往的情景,一種從未有過的憂傷而深刻的情緒油然而生。

這時,華子似也湧動著一種情緒,他的眼睛一直望著黃玲玲,想說什麼,又不知怎樣說似的。黃玲玲在心裏將這沉默也叫作了深刻,她想,男人深刻起來,或許是最有魅力的時刻,隻是不知他的深刻裏藏了什麼,在他的記憶裏,是否也有過將一女孩扛在肩上的情景呢?她想這樣他們就正在經曆著一場心裏的共鳴呢。她想沉默下去吧,沉默是多麼美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