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三個人,便在這小小的禮堂開始了一場又一場的電影,好電影必是要來,一般的電影也是場場都到,有時哪一個來得晚了些,先來的兩個便有些不安,不知怎樣相處了似的。缺了葉北岸,黃玲玲和白麗平是覺得無趣,一路上還可以又說又笑的,到了禮堂,竟是再也找不出要說的話來;缺了黃玲玲或白麗平,葉北岸又顯得有些拘謹,之間空個坐位不說,話也有了距離,專揀無鹽無味的話題,消磨時間似的。這樣,黃玲玲和白麗平便懷疑葉北岸其實是喜歡著沒來的一個,待那人來了,細細地觀察,現葉北岸雖是恢複如初,對她們兩個仍是一半對一半,看不出任何的親疏不均。她們在心裏驚歎著葉北岸對人的分寸,同時也隱隱地含了怨氣,怨氣由愛慕而來,那愛慕就愈鞏固了幾分,紮土生根了似的,是一天一天地壯大著。
這一天,片子長了些,散場時已是傍黑時分,白麗平便提出她來請客,到附近的一家餐館吃頓便飯。黃玲玲表示讚成,葉北岸也沒意見,隻是堅持第一次吃飯由他來請,說若不讓他來請這頓飯他是不肯吃的。白麗平隻好作罷,說這回你請下回我請,下下回玲玲請,我們輪流作東好了。大家便笑起來,說這下好了,往後吃飯是有了著落了。
三人在餐館坐下來,眼見得服務小姐一趟一趟地使麵前的桌上豐富起來,心裏的快是都帶在了臉上。就仿佛生活又有了新的開端,他們小孩子似的對每一樣菜都充滿了新奇,他們連說著好吃好吃,接著便說這樣的好菜今天才吃上真是遺憾。白麗平便說遺憾的不是菜吃晚了是飯吃晚了,看了多少回電影偏偏今天才想起吃這頓飯來,豈不是都看糊塗了麼。葉北岸便舉了杯裏的茶水說,這要感謝你白麗平,若不是你最早明白過來我們去哪裏吃這頓飯呢。黃玲玲也舉了杯說,若不是你最早明白過來我們哪裏有這樣的快呢。他們碰了杯子,將一杯茶水一飲而盡,然後便你一言我一語的,談論著飯菜。也談論著電影,飯菜吃完了,話還沒有完,像在小禮堂裏憋了幾天的話,一下子都要在這裏說盡似的。
說話的中心仍然是葉北岸,無論提起哪個話題,他都可以流水似的講下去,然後由黃玲玲或白麗平忽然將他打斷,再說起另外的話題。黃玲玲和白麗平欽佩著他的口才,卻又常常不能與他的內容貼近,有些隔岸觀火的意味。她們開始還可以洗耳恭聽,因為內容雖遠,眼神、聲音總是親近的,但漸漸地那眼神、聲音習慣起來,她們就有些不甘心,她們不客氣地打斷他,說談談你自己吧。這話說出來,她們才突然意識到,葉北岸的毛病原來是不談自己隻談人生,而她們關心的隻有自己。她們直接了當地問起他的妻子、孩子,明知他住著單身仍是要問,非他親口說出來不放心似的。他果然答道,老婆還沒有哪來的孩子。她們又問他哪裏的老家,他說是北京的,大學畢業才留在了這裏。她們相視一笑,證實了什麼似的,又步步緊逼,問起他的女朋友,說像你這樣的人,女朋友一定是談過不少的。他點點頭,又馬上搖搖頭,說他視天下女子都為他的朋友。她們便笑起來,說那是你的願望,你的現實呢?他便指了她倆,說,比如你們,你們不就是我的朋友。她們聽出了他的隨意,一邊失望著,一邊也隱隱地有些高興,她們想,若是他真的將女朋友說出來一個,她們又該怎樣去麵對他呢。
前來吃飯的人絡繹不絕,大多是幾個男人圍了一桌,又喝酒又猜拳的,頻頻說些酒和生意的話題,一整個餐館,充滿了男人和酒的氣息。
三人便在這氣息裏,談論著他們自己的事,餐館裏紛亂而又嘈雜,唯有他們這一處安靜而又專注。他們曉得周圍是一個比他們實惠得多的世界,人們瘋了似的談著賺錢,他們卻偏偏談著人生,明知是不合適宜,又忍不住地非談不可。望一望周圍的人們,黃玲玲和白麗平便忽然覺得,葉北岸能夠與她們如此認真地談談人生,其實是很不易的事了,作為男人,他身上的壓力或許要有她們意想不到的沉重,但他竟是可以抽出身來,誠心誠意地來陪她們,她們還能要求他什麼呢。她們這樣將葉北岸與周圍的人作著比較,在後來的時間裏,她們便顯得寬容了許多,隨他跟她們談點什麼了。他在那裏滔滔不絕,她們則如同小學生一般地聽著,到葉北岸覺時,反感到了不好意思,說,隻我一個人白話了,你們也談談。她們你看我我看你的,最後仍是又讓葉北岸接了過去,他的話是連成串的,一開頭就別想看到結尾,她們隻得又去聽他的,心裏是快的,同時也含了委屈和失望。就這樣,終於到了離開的時刻,他們瞧瞧四周,已是走得空無一人,服務小姐連連打著哈欠,收拾著桌上的殘羹剩飯。他們不由得想,最先到的是他們,最後走的也是他們,他們為的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