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3)

葉北岸放下筷子,兩手抱在胸前,有意帶了幾分頑皮,但話說出來,卻是十分認真的調子。他仿佛也沒料到自己的認真,忽然地笑了笑,話就不若往日說得流利,有時還結結巴巴,麵對了陌生人似的。他說世上的人,有人膽怯說話,有人喜歡說話,有人不說話的時候才可以從容,有人隻有憑借說話才可以從容起來,而他大約就屬於後者。仿佛為了解脫自己的不從容,說完了這些話,他索性就真的認真地講起來了。

他說他最早在電影院裏工作,那時他本可以靠朋友的關係進市政府機關,但他喜歡電影,還喜歡電影院裏的一個女孩,他就將朋友得罪,與家人吵翻,毅然決然地去了電影院。他說他這個人,從小就喜歡女孩子,這大約跟他喜歡說話有關,他總不停地跟人說話,隻要有人的地方他就有說話的**,但大人們不屑聽他的,男孩子總是不耐煩總是打斷他,唯有女孩子可以做他安靜的聽眾。他喜歡看女孩子那專注聽講的眼神,他隻要看著它們話語的靈感就源源不斷。他說電影院裏的女孩子叫方小玉,方小玉的眼神是所有女孩中最讓他不能忘記的。認識她不是由於她的眼神,倒是因為她的睡態,當時她閉了眼睛,坐靠在影院門口的一把椅子上,她的職責是把守門口,但她卻像一點不在乎職責什麼的,睡得是那樣恬靜、自然。他那天晚到了幾分鍾,匆匆忙忙拿出票要交給守門人時,卻現守門人是一個睡著了的女孩。他看了她一眼,隻覺得她這樣的睡法有點好笑,就想拿了票徑直走進去。若是當時走進去,後來的故事或許就不會生了,可不知為什麼他走了幾步又返了回來,現在回想起來大約是他覺得守門人沒收他的票總像欠缺了點什麼,可是他平時全不是這樣的,平時沒票闖進去的事他也是敢幹的。總之他是又返了回去,返回去時他就聽到了有人喊她的名字。

他見她睜開眼睛,小孩子受了驚嚇似的望著他,說,你怎麼知道我叫方小玉?那個喊她名字的人不知為什麼沒有出現,也沒再喊第二聲,周圍空蕩蕩的不見一個人影,她便認定是他喊的,他怎樣解釋她也不信。後來她忽然放鬆了笑道,我猜出來了,你一定是我哥的同學,知道我在這兒,就想混進來看場電影。她對他手裏的票視而不見,硬把他當作她哥的同學,這使他忽然莫名地有了一種親切之感。他現她受驚嚇的樣子和現在的放鬆都十分可愛,他還現她望著他的眼神很特別,那眼神使他不由得就有要說話的衝動。他索性將票裝進兜裏,真的以他哥哥同學的身份與她交談起來。她就那麼坐在椅子上,他則站在她的身旁,一直到了電影的結束。她其實並沒說幾句話,但她是一位最好的聽眾,她通過她的眼神總是恰到好處地啟出他新的話語,她使他詞彙迭出靈感不斷思想就如同奔騰的流水無法遏止。她自是對她的好處渾然不覺,還以為全都是他的才氣,他對她說了些什麼他現在已想不起來了,隻記得她注視著他的眼神:恬靜的,聰慧的,善解人意的,還有驚訝和欽佩。後來,電影散場了,人們紛紛從她和他身邊走過去,她有些驚慌不安地說道,怎麼回事,剛剛開演就結束了?她堅持留他看下一場電影,以彌補她與他說話的過失,她的樣子顯出十足的女人氣,還有幾分孩子氣,使他更想跟她談點什麼。但電影很快地開演了,她為他安排好坐位,就匆匆地走出去了。他不知她是怎樣的想法,但他自己明白,這裏的電影,他是要經常來看的了。

說到這裏,葉北岸停頓了一會兒,望望白麗平和黃玲玲,說,我這個人,一說起來就有點收不住了。

白麗平說,收住收不住的,我們又不是方小玉。

葉北岸笑一笑,說,其實,女孩子許多地方都是相同的。

黃玲玲問,後來呢,後來你就常去找她了?

葉北岸點點頭,說那段時間他幾乎每天去找她,她總是帶他坐在電影院的最後一排,總是他講她聽,他在黑暗中感受著她的注視,話語就小鳥一般飛翔在他們身邊。有時他甚至覺出了聲音的陌生,那聲音既像是自己,又像是他和方小玉的合體,他們共同釀造著一種語言,然後他們的心便在語言的天空中自由自在地翱翔。有一次方小玉對他說,她不善表達,跟他在一起,正好是對她的彌補,再也不必她多費口舌了。他聽了感動得隻想掉眼淚,聽他說話的女孩子不少,將說話當作對她的彌補的女孩卻隻有方小玉一個。他那時想,一定要珍視這個女孩,這個女孩將是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了。因此他開始不管不顧地調動他的工作。可是後來,有一次方小玉又對他說,你整天講啊講啊,就不想聽我講點什麼?他當時並沒在意她的話,以為她這樣的女孩,注定是要聽別人講的,她自己的話是要通過聽來實現的。他沒有任何小視她的意思,反而格外珍視她的犧牲,他覺得有時聰慧是通過犧牲自己去體現的。漸漸的,他現方小玉就有些不快,因為在她試圖表達自己時他總是不自禁地將她打斷,他的性急甚至是無禮使方小玉終於在一次聽講中突然地不辭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