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童珍到教堂做禮拜去了,書店裏隻剩了黃玲玲一個人。上午顧客不多,黃玲玲便趴在收款台上看一本叫《荒漠甘泉》的書,這書是童珍經常看的,每天有黃玲玲照應顧客,童珍便全神貫注地看這本書。黃玲玲翻了幾回,也沒看出多麼好來,隻是書名和封麵的顏色很讓她喜歡,封麵是青苗一般的綠色,書名則讓她想到“枯木逢春”、“雪裏送炭”一類的詞,聯想到自己,隱約覺得這書店就好比荒漠裏的甘泉,給她帶來了新的生機似的。
這裏書是好的,人也是好的,童珍不必去說,隻出出進進的顧客就不同於百貨店的顧客,百貨店的顧客是喧嘩的,這裏的顧客則是安靜的;百貨店的顧客為一分一厘也要同售貨員爭吵不休,這裏的顧客則從不問價;百貨店顧客的眼光是世故的挑剔的,買一件須要供給他十件挑選,這裏顧客的眼光則是單純的寬容的,隻要喜歡,舊了損壞了也肯買下來;百貨店的顧客說起話來大聲大氣的,一臉的趾高氣揚,這裏的顧客說話則像耳語,一臉的平和、謙卑。黃玲玲明白那謙卑是由於書的存在,一本書就是一個世界,在千種萬種的世界麵前,人們如何驕傲得起來。黃玲玲忽然感到,童珍的力量或許與這些書也不無關係,她幾乎對書架上的每一本書都有所了解,她將她的了解說給顧客,顧客在欽佩之餘就慷慨解囊,這種交流感動著顧客,同時也鼓舞著童珍,童珍其實是在這單純的交流之中開拓著自己一方潔淨的天地。當然,有時也會出現與此不和諧的顧客,比如吹口哨,讓尖利的口哨聲打破書屋本有的安靜;比如偷書,使小本經營的書店瞬間就可能遭受上百元的損失。
但童珍決不容許這種顧客再多呆一分鍾,她會像轟蒼蠅一般將他們轟走,她此時的疾惡如仇與尋常的平靜如水判若兩人。然後她會對黃玲玲說,我又一次對主犯下了過錯,他們也許有他們的理由,也許是不知不覺的,我該問清楚才是。到下一次再生這種事時,她仍忍不住對他們的嫌惡,她望著他們灰溜溜的背影,自己反顯得十分沮喪,她說,但願他們不會再有下一次,不然就是我的過錯了。黃玲玲看出來,她是既要保持書店的潔淨,又想將所有的人視為兄弟姐妹,事實上兩者的實現都十分艱難,愈是這種地方對這種劣行就愈是束手無措,就好比秀才遇上大兵,無論怎樣地真理在握麵對槍口也是無濟於事的。因此黃玲玲就總勸慰童珍說,你沒有錯,不趕走他們他們就可能趕走你,對他們忍讓倒是錯的。這時的童珍總是苦笑笑,說,你不懂,我不配做主的兒女。以後的幾天,童珍便要極力彌補自己的過失,凡看到有對書愛不釋手又缺錢購買的顧客就免費或低價給他,贈送虧損的數額會遠遠超過偷書虧損的數額,明知這樣,童珍仍執意要做,黃玲玲怎樣勸說也不能阻止她。對黃玲玲的飯費童珍也從沒提起過,隻說每月的工資可以到三百元;黃玲玲說飯費可以從工資裏扣,童珍也不答話,有時話說到一半她就進屋關了房門,再走出來,早已忘記黃玲玲的話題,又開始自己說自己的了。
有一次童珍問黃玲玲會不會做魚湯,黃玲玲點點頭,以為要她來做,童珍卻自己抽了圍裙,隻讓黃玲玲在一旁觀看,嘴裏說,會是都會,做出來味道是不一樣的。待魚湯做出來,果然清香爽口,味道極佳。黃玲玲便想,她看起來平和溫柔,其實柔中有剛,眼裏是隻有個自己呢。有一回黃玲玲忍不住便將這話說出口來,童珍笑道,我喜歡你的直率,可是你做魚湯確實不如我。這話讓黃玲玲很是沮喪,卻也無話可答,心想她的謙卑自責和她的自以為是哪個更真實呢?
不過,與童珍在一起的恬靜、快總是占了主導,想起過去在百貨店的日子,黃玲玲就不由有一種找到了歸宿的感覺。女店員們的尖酸刻薄,白麗平的好好壞壞,華子的魯莽、乏味,以及葉北岸的若即若離,在黃玲玲看來,一切都不若這安靜的書店,這裏才真正地適合自己,屬於自己。有時,隔了書店窗口向對麵的光明影院望過去,就覺得影院也隨了書店安靜在那裏,即使有出出進進的人群,也是悄無聲息的,融化在電影裏的,而電影和書,才屬於人的真正的世界。電影院旁邊,在一排自行車的前麵,安靜地坐了位老太太,不時有行人從她身邊走過,她也不去看他們,不為一切所動似的。黃玲玲望著老太太,又想起百貨店對麵的那個青年,也是對麵,也是存車場,隻不知他如今在做什麼,有機會還是要去那裏看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