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愛看電影的女孩》
《愛看電影的女孩》是我的第一個長篇。..在這之前,我已經完成了約一百萬字的中短篇,其中一些中短篇至今仍很讓我喜歡。盡管這樣,這長篇我還是感到了一點畏怯,因為通常意義上的長篇小說至少是要有一個吸引人的故事和一個像那麼回事的結構的,而我恰恰在這兩點上有些虛,構思的時候,我想極力加強這兩點,但又覺得同時有另一種更大的力量在排斥我的加強。我想那力量首先是一種習慣了的構思方式,即最直接地麵對人物,又給這人物以輔助的對稱的安排,達到人物總體的自然、和諧;其次是來自心底深處的兩個詞,即“女孩”和“感動”。這種力量對故事和結構的藐視是不知不覺的,以至推動我不得不開始動筆的時候,我竟還在為故事和結構的不充分有些遺憾。不過,寫作畢竟是開始了,那與故事、結構抗衡的力量愈來愈主宰了我的全部精神,我幾乎是身不由己地被那力量所控製,直至對那力量漸漸明晰漸漸信任起來,直至有了屬於那力量的故事和結構。
我明白直接地麵對人物的做法,其實是一條艱難的沒有捷徑可取的道路,它使人物完完全全裸露給讀者,簡直沒有一處可以躲藏,即便有輔助這人物的其他人物,但他自始至終孤單、裸露的命運是不可改變的,弄不好就會流於直白淺顯,而直白淺顯又是寫作中最危險的大敵。但這做法不知不覺地引誘著我,使我再不可能有其它的選擇。我做事還喜歡追求自然、和諧的效果,對於寫作,無疑也是這樣。自然,倒也不是隨心所欲,而該是有過思考的真實的內心流露,就好比一個對世界總有看法的人,看似人家是隨口而出,其實是有著長期心理思考的積蓄的,若不是這樣,若隻一味地想什麼就說什麼,也就不會有和諧的效果了。和諧是講分寸感的,哪裏的分寸稍有失誤和諧也就落了空,因此,自然、和諧一定該是思考之後的自然、和諧,是真實之上的真實,肯定之上的肯定,須要冷靜、平和的心態才能完成;而另一方麵,寫作還須要偏執,須要為了一個人物一個想法苦苦地走到底的精神。這兩者看似矛盾,其實真正操作起來,倒是能夠相互照應相互推動的,沒有冷靜、平和的心態,人物就難以走到底;沒有屬於個人的偏執,冷靜、平和也就失去了意義。
在這其中,故事往往倒成為次要的了,重要的是一個想法,就好比綱舉目張,為了這想法,一切就都有了自己的位置,一切就都開始閃出該有的光澤。當然,那想法並不是通常意義上的主題思想,主題思想往往是明確的,而想法則可以是不明晰的,時隱時現的,又是常人可感而不可說的,即便經由小說表達出來,也是一種形象的生活形態的表達,然而正是這表達,才與有心的讀者有了共鳴,有了心心相通的愉悅。我曾寫過一個叫作《孩子、醫生和女人》的中篇,裏麵寫了一個孩子與醫生和女人之間的關係的故事,以此表現一個孩子敏感、脆弱又孤獨無助的心靈存在。構思這小說時,我最初想到的隻有孩子,一個膽怯的敏感的不愛說話的孩子,後來由這孩子才想到了醫生和女人,即便有了三人的故事框架,孩子被人忽視的孤獨感依然是這故事的核心。若是故事的重心在醫生或女人身上,那或許要顯得更鮮活些,但同時也就可能失去了小說的個性,因為構思的起點是孩子,孩子那一雙孤獨無助的仿佛永遠在黑暗裏的眼睛,始終閃耀在我的心裏,成為我創作的動力。
我近於偏執地與這孩子貼近著,又近於冷酷地有距離地剖析著孩子,同時又讓醫生和女人與這孤獨中的孩子生聯係,一邊是恨,一邊是愛,很快就使故事出現了和諧、對稱的局麵,孩子卻在這局麵中愈走向了孤獨的深淵。因為,恨和愛最是可以培養孤獨的。這樣說來,我似乎是在用構思中篇的方式構思著長篇了,但我總覺得,寫小說不該有死的限定,它同自然本身一樣,有著水到渠成的特性。當然,這自然仍該是思考之後的自然。我不知道我講清楚沒有,寫到這裏我才覺得,這種寫作的過程其實是最不適合講出來的,其中紛雜、微妙的思維總是使講出來的顯得武斷而又殘缺;又是這樣一部還不知讀者怎樣裁定的小說,先就將過程講了又講的,總是有些欠妥。不過,文章既然開了頭,我也隻有將這拙劣的做法進行下去了。
現在來說前麵提到的女孩和感動。我知道寫一部長篇隻靠兩個詞的推動是多麼不夠,但它們於這部長篇的重要我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忽視。這兩個詞至少不像它們本身一樣單薄和淺顯,我想它們大約可以說是我半生的感的沉積。我在許多中短篇裏都不厭其煩地寫過少女少婦(即使寫少婦也不缺少女孩純淨的靈魂)的故事,她們是真實的,又是虛幻的,我在真真假假的她們中間長時間地流連忘返,從她們身上感受著生活的氣息,也從她們身上提煉著閃閃光的神性。19歲的時候,我從一所市屬中學回到了村裏,自那以後的許多年裏,我都過著一種飄泊不定、苦累不堪的日子。我不甘於農村生活,卻又在其它生活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我不喜歡與人有世俗的親近,卻又渴望著得到人的關心、理解;我明顯感覺到青春年華的白白逝去,卻又分分秒秒體味著日子的煎熬。那日子雖沒有多少大起大落,但心裏的驚濤駭浪卻是沉沒了又浮起浮起了又沉沒永遠也沒有停止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