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這心裏的驚濤駭浪,大約就是與神性有關的某種感吧。這感的來由,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與一群年輕的女孩有關,當然還由於音,由於小說,由於電影,由於我所受過的一切教育,但是,女孩們的音容笑貌,確是從始至終牽掛在我的心裏,那些落魄不安的日子,若沒有她們在心裏,一切的音、小說什麼的都絕會顯得蒼白無力。那是一群真正無邪、爛漫的女孩,個個有一顆溫柔、善良之心,從苦中求像是她們的天性,她們永遠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讓人覺得從不會有愁事難倒她們。她們當然也有愁事,當然也有令她們傷感的時候,但苦中求決定了她們的生活基調,再是傷感,也是這基調上的傷感,也能從傷感中幻化出溫暖、美麗的調來;反過來,她們又被這調所感動,一整個的人兒,就仿佛遠離了世俗,融入了她們自己釀造的畫麵裏。剛回到村裏的兩三年裏,我就是同這樣一群年輕的女孩朝夕相處著。我們常常被累人的農活兒搞得疲憊不堪,我們抵禦疲憊的辦法就是聚在一起創造無比自由快的氛圍。村裏沒有任何人可以比得過我們的快,因為他們沒有我們的年輕,更沒有我們的易受感動的靈性。
那時,我們經常進行的一項活動就是看電影,在本村看,還到外村看,甚至到七八裏地外的工廠看,晚間清新、濕潤的田野留下了我們快的足跡,浩瀚、美麗的星空使我們的笑聲響亮而又聖潔。白天我們在田地裏受苦,晚上我們便釀造快驅趕我們的受苦,沒有電影看的時候,我們就聚在一起重溫電影或者小說,反正我們不肯讓具體的受苦多侵占我們的生活半步,我們寧願有更多的虛無,我們實在需要精神來支撐受苦的身軀。回想起來,那時我們真有些像一群虔誠的信徒,虔誠什麼也不曉得,但心靈的愉悅的飛翔,則是後來的日子再少有過的。當然我們也有過爭吵,也有過傷心的哭泣,但爭吵、哭泣總是一次次更強化了我們的溫柔、善良之心,使我們動不動耳邊就響起了音,眼前就浮起了畫麵,明知是一種虛幻,心裏卻是刻骨地銘記著了,眼淚也止不住地滿了臉頰。
有一天晚上,我們中的一個忽然提起了城市的話題。其實,城市的話題我們是經常提起的,隻不過多是對城市的嘲笑。對於城市,我們或許有些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的意味,但也確對城市的現實中人不以為然。唯一的理由則是他們對農村的我們的小視。我們最最在意的就是城市人看我們的眼光,既然城市人不把我們放在眼裏,我們憑什麼要把城市人放在眼裏呢?可是,這一天晚上,我們一群女孩,不知為什麼忽然地變了口氣,由其中的一個開始,受了感染似的,一個一個地成為了城市的讚譽、向往者。我想這大約與那些天看過的電影有關,那些天的電影裏盡是城市人的故事,使我們對電影裏的城市人變得羨慕而又敬重;還許是過去對城市人的不以為然根本就是我們對向往城市的掩飾,我們自己卻不知覺,直到這一天晚上,才一個個露了真相。
那時,我們已有了許多去城市的機會,比如往城市送菜,比如逛一趟商場,比如看一場新映的電影,但與城市的交往,仍隻限於表淺的觀賞,我們心裏的城市,其實更多的是來自電影、小說,因此我們對城市的向往是浪漫的,少有實際的體味,即使真的走在城市的街道上我們也會為一對纏綿的侶或者一個說著普通話的孩子忽生感動,我們太善於作夢一般的想象。這一天晚上,我們便都有些不管不顧,把對城市的嘲笑和城市對我們的小視全忘了,搶了表達著自己的願望,搶了述說著對現實生活的不滿,說,我們真才叫作身在苦中不知苦啊。一個最漂亮、衣著最講究的女孩竟然說,哪怕要我到城市掃大街、掏大糞,我也不會嫌棄的。她的表白給了我們太大的震動,使苦痛、悲涼的陰影一下子籠罩了我們,同時對又髒又累的農活的忍耐我們也終於到了極限。那天晚上以後,我們一群少女就漸漸走向了離散的道路,我首當其衝去城市找了一份臨時工作,其他女孩也效仿著走向了城市或者走向了婚姻,剩了沒有進城、嫁人的寥寥幾個,隻有依然無聲無息地勞作下去。仿佛一瞬間,苦中求的少女時代就永遠地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