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東的畫書-2(1 / 3)

於是每年中有一個月去醫院掛水,疏通血管,活躍心髒,是為保健。在他們訂閱的書報中《半月談》、《參考消息》已屈居第二,《益壽文摘》和《祝您健康》成了他們新的精神食糧。一時間他們擁有空前豐富的保健知識。他們總是愛吃海帶、紫菜、香菇這樣的黑色食品,而盡量遠離肥肉、醃菜這樣的傳統食物。

媽媽是他們中最活躍的分子,她的身體最好,心胸最為開闊。她的個人榜樣以及經驗足以成為所有人的老師。她隻是遺憾這一切來得太遲,知道得太遲太晚,否則爸爸的下場就不至於那樣了。一切都緣於無知,才拖延下來。要是放在今天憑媽媽的經驗發現爸爸的病變還不是小事一件?甚至病變都不會發生,科學而衛生的生活足以防患於未然。媽媽的遺憾無法加以彌補,就將有關知識的運用轉嫁到哥哥和我的身上來了。她督促我們早起早睡,生活規律,飯桌上經常素食,難得見肉。更有甚者媽媽經常塞給我們各類藥片,有維生素、珍珠鈣、西洋參、補氣的、安神的,不一而足。即便是頭疼腦熱媽媽也重視得不得了,如臨大敵,她給我們診病,逼我們吃藥,並想當然地認為她和爸爸生過的病哥哥和我都有,隻是發作與否的問題和遲發早發的問題。因此我的膽囊炎、頸錐病(媽媽所有的病症)不是曾經有無的問題,而是及時地被她撲滅了。至於我們的肝,那當然是重點的重點。媽媽毫無妥協餘地地禁止我飲酒,在我身體不適時她讓我服下了大量的雲芝肝泰和柴胡衝劑。我們家消夏的飲品常年以來除了綠豆湯還有茵陳湯。遠在外地工作的哥哥,媽媽每次托人捎東西去,除了大包保肝治肝的藥物就再無其它了。她本人更是以身作則,不斷嚐試各種鍛煉和健身方法。唯有在這一問題上她總是最時髦的,喜新厭舊,追隨風尚,並樂此不疲。媽媽練過甩手療法,吃過醋蛋,家裏培養過紅茶菌。氣功方麵更是所習甚多,做過鶴翔樁、香功、八段錦,打過太極拳,目前進行的是中華益智養生功一天兩次媽媽用兩隻特製的小錘在身上敲打不休。那小錘木柄,下包金屬鐵皮,看上去極像兩枚手榴彈。媽媽將小錘在開水裏燙熱後開始舞動,砸在身上撲撲有聲,既熱又沉,是名熱絡錘。媽媽還去和平公園裏扭秧歌,跳交誼舞,以活躍心身。家裏的醫療保健設備添置了血壓計、地磅、藥枕以及糾正頸錐的器械。同時媽媽深知一個人的心理對其身體健康具有決定性的影響涸此她盡量擺脫日常瑣事,去金陵老年大學報了名。她選修國畫專業,在接受藝術熏陶的同時修身養性。另一門旁聽課則是醫療保健,媽媽認真聽講,興味盎然。課餘時間養花植草,綠花陽台,每日早晚搬動花盆,其樂融融。

也就是在這時我才聽說爸爸曾經自殺的事。一天我抱著媽媽送李伯伯的一盆花草去李伯伯家,後者正在陽台上澆花。當時李伯伯團胃癌已動過四次手術,見我來他點頭微笑,那燦爛的麵容一點也不像是一個病人。在我的理解中爸爸的這些老朋友應數李伯伯離他最近了。他(李伯伯)經曆過死亡,而且也曾自殺。我小心翼翼地重提往事,問李伯伯當時是怎麼想的?怎麼就吞下了鐵釘?我試圖從一個劫後餘生的人身上追究爸爸當時的心境。沒想到李伯伯矢口否認,說根本沒有那回事,他從來沒有自殺過,更別說吞食什麼鐵釘了。他的麵孔在鮮花中暗淡下去,不再理會我,因此我斷定某些事是曾經發生過的,隻不過現在他仍把此視為恥辱。可為什麼他們在談論爸爸的自殺時表現得那麼輕易和坦然呢?答案隻有一個:爸爸已經是一個死人了。死亡使他們原諒了他,原諒了他曾有過的軟弱。在這支衰老的隊伍裏自殺仍然是被禁止的,仍然是一個首要的禁忌,並隨著自然死亡的步步逼近越發顯得必要。在他們之中隻有薑叔叔的行為才是值得榮耀的,他為他們增光添彩。尤其今天更是如此,既然他們已曆經磨難,克服了重重艱險,活下去本身直至終點就是一首英雄主義的讚歌了。

回家的路上我繼續著自己的沉思:看來活下去的確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因其不容易才產生了非凡的意義。正常死亡是人生的最後目標,雖然人人必有一死。因此世界上幾乎所有的宗教都不主張自殺。甚至連以虛無為本的存在主義者也要求我們重複活著這一毫無意義的舉動。當然,這是生命意義的最低點,但最高或較高的又是什麼呢?就像一個睿智的老人曾向我解釋的那樣:“活著就是要知道活著是怎麼一回事。”非常絕妙,但依然是一個圈套。在所有這些答案中爸爸和一切早夭的、短命的,和一切自殘自戕的人都仍毫無價值可言。

難道活著真是唯一和基本的嗎?

可否冒天下之大不題作這樣的設想:終止、中斷和殘缺是有意義的?

由於平靜而愉快的晚年生活媽媽不禁又想念起爸爸來了。她的開場白總是:

“要是爸爸能活到今天……”是啊,如果爸爸能活到今天會是怎樣的一幅圖景呢?

他當然不會去陽台上種花裁草,去公園裏練功或舞劍,關於這點媽媽和我都同樣清楚。由於從事的工作不同,爸爸是不會退休的。他不會像他的那些當官的朋友們那樣歇下來之後無所適從。他們上老年大學,鍛煉身體,為第三代奔忙,我想爸爸不會有此閑情逸致。爸爸的工作(寫作)是持續性的,職業要求他一如既往。他的幸運在於從事的行當可以維持到生命的終點。他的不幸當然就在於他的短命了。

看看他的那些活下來的同行吧,媽媽更加確信這一點。當年他們是同一批人,經曆了相同的劫難,爸爸一向是他們中的佼佼者,智慧和精力都更勝一籌。媽媽認為爸爸應得到相同的回報,甚至應所獲更多。他的那些同行如今各就其位,顯赫一時,他們的名字早已家喻戶曉。甚至在生前他們的著作就已進入經典之列。他們進入文學史、教課書,又從那裏出來,現世的活動如此頻繁,在報刊電視上反複出現,曝光率之高令媽媽無比嫉妒。他們的活動已越出狹隘的文學範圍,更富於直接的現實意義。出任內閣部長、提名中央委員、出國訪問、接受獎章、發表演說、持不同政見、辦先鋒刊物、扶持文學新人、下海、兼職、顧問……。至於寫作本行,其領域也大大擴張了。報告文學、內部參考、新詩舊詞、散文雜感一應俱全。另外還有警世格言、健身秘訣、回憶批評頻頻發表。讀書筆記、私人書信、哲學思考更是層出不窮。他們競相評注《紅樓夢》,舉辦水墨畫展,四處題詞,撰寫書名刊頭,弄得墨跡汙染無處不在。他們深知自己的權威勢力足以左右一個民族的精神麵貌,同時也由於來日無多因此有必要奮力一掙,也許那美妙的不朽就就此投懷送抱了。

媽媽的遺憾是不無道理的。而我寧願爸爸在這一切發生以前就已死去。事實也就是這樣。也許這就是終止、中斷和殘缺的意義所在。我難以想象爸爸活得又長又得意,四處周旋,儀態萬千,就像我難以想象他是一個胖子,西裝革履,指甲修得幹幹淨淨。爸爸是憤怒而害羞的,他的感受力不允許他達到某一點。在美感方麵他有最好的鑒別力。他會是一個很好的小說家(如果時間允許的話),但他就是不會什麼都不是。我隻是感到遺憾,爸爸最好的書沒有機會寫出。但如果他真的活著,他會隻埋頭寫書嗎?如果真的活著,在當今的世界裏什麼事不會發生呢?我幾乎不敢想象另一幅與現實更為契合的圖景。為了保險起見還是讓爸爸在一切發生之前死去吧。爸爸死得正逢其時,多少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但媽媽能夠理解我的感受麼?

她能否同意我大逆不道的言詞?我該用怎樣的方式安慰媽媽?一如對爸爸選擇死亡加以肯定。

我說:爸爸至少可確保晚節了,他不再有機會喜新厭舊,把您拋棄了。他不再會有鮮聞傳說、感情糾紛了,因為他已經是一個死人。他的肉體已經朽壞,功能喪失,因此他的靈魂反倒更加潔淨了。

媽媽對我此說嗤之以鼻,她相信爸爸如果活著也不會像我說的那樣。我無法反駁,在這一問題上媽媽似乎有比我更多的發言權。同時這一問題也是虛妄的,爸爸不能死而複生,給我們一個他自己的證明。

爸爸的死給我帶來的不適隻是在追悼會前後,我為媽媽的情況而焦急。現在她要擔當起家長的重任,給我們遮風擋雨了。

回到學校我繼續學業。一天晚自習時我離開了教室,來到外麵的樹林裏。我靠在一棵楊樹上不禁流下了眼淚。這是我為爸爸的死第一次哭泣,也是最後一次。流淚的時間很短,當我由蹲的姿勢變為直立的眼淚就止住了。我為自己暗自落淚而不好意思,同時也感受到了釋放後帶來的輕鬆。再後來我戀愛了,對爸爸的死已無暇顧及。我又開始流淚了,但這是為我的愛人所流的。我再也沒有不好意思的心理,相反,我寧願她能及時看見。我的眼淚毫無節製,如江河流淌,響動也變得巨大而可怕。我在痛哭,為她曾愛過別人,為她仍有可能離我而去,為假期短暫的分別,為誤解、為童年,為一切悲慘的想象我痛哭不已。兩隻眼睛經常保持紅腫,但我並不羞於見人。我的視力由於哭泣也開始明顯下降了。兩年來我的眼淚就這樣地不值一文,但我並不自知。我被哭泣的快感所陶醉,就像吸毒一樣已經上癮。我甚至在為自己的哭泣而哭泣了。我感動於自己如此愛她,又不被理解,自動淪落到這個無助而被動的位置上。我不可救藥地進入到這一悲哀的角色而不能自拔,直到最後的分離來臨,我為自己所付出的代價而傷心不已。由此我判定自己再也無法愛上別人,她的離去如同末日來臨。這是在白天清醒的理智之光的映照下我認識到的,我以為她於我的重要性幾乎等於我生命的全部。可我們感受的世界還有另一個層麵,那就是我們的夢境。與我現實的感受平行,在我膚淺不安的睡夢中則是另一番景象。我的愛人不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我想夢見她都是不可能的。我曾做過多次愚蠢的嚐試,如睡前默念她的名字,或在中途醒來時回憶她的形象。但一切努力都無濟於事,她極少出現在我的夢中,即便出現了也和其他一些姑娘的麵容混淆不清。

爸爸倒是經常光顧我的睡夢,而且,隨著時光的推移他的來訪越來越頻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