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武田並沒有死。
他的命非常硬,雖然體內的血流失了四分之一,但他依然活到了日本憲兵隊在當天晚上發現他的那一刻。他被送到了醫院,輸了大量的血,在休克了三天之後,終於活了過來。後來他曾在日記中說,他在那晚的確見到了阿修羅地獄。
事實是,當時武田的身上正帶著一份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的重要文件。他到了深夜仍未回到司令部,於是軍部開始擔憂他的安全,其實更加擔憂那份文件的安全。於是出動了憲兵隊對閘北的大街小巷進行巡邏搜查,終於在武田出事後不久找到了他。與此同時,另一隊憲兵發現了一個懷抱小孩的單身女人,形跡可疑地在深夜的上海街頭跑著,而且身上全是血。於是他們追趕著女人,一直追到了蘇州河邊上,最終無路可逃的女人留下了孩子,自己一個人跳進了蘇州河。沒有打撈到屍體,估計已被河水衝到了黃浦江裏。
武田還沒痊愈,就去看了那個關押在海軍陸戰隊司令部的孩子。這個五歲的孩子隻知道自己叫雷雷,從沒見過自己的父親,武田對他說:“從今天起,你的名字叫武田雷太郎,你母親已經死了。我就是你的父親。”
六
1942年的太平洋上,日本聯合艦隊的旗艦”赤城”號航空母艦正劈波斬浪地向中途島疾進。海軍上尉武田丘手扶在欄杆上,看著停在甲板上的零式戰鬥機和轟炸機正在匆忙地卸下炸彈換上魚雷。
那天,所有的日本軍人都認為中途島和美國海軍即將被聯合艦隊徹底占領和消滅。
武田是在1941年的秋天離開上海的,在這之前,他已和雷太郎在上海的虹口共同生活了四年。雷太郎相信自己本來就是一個日本人,盡管他的上海話說得比日語好得多。武田也相信他們冥冥之中就注定了是父子關係。離開上海的時候,他和雷太郎都哭了,他把雷太郎托付給了一個上海朋友馬書全,由這位後來被定性為漢奸的好友監護。
“赤城”號上誰都不知道武田在想些什麼,他被認為是一個沒有活力的人,盡管他的業務技術極其出色,但上司還是對他沒有一般日本軍人所擁有的那種狂熱而不滿。“赤城”號雖然不是日本最大的航空母艦,但是最光榮的一艘,武田清楚地記得12月7日那天飛機編隊起飛去轟炸珍珠港的情景,全艦所有的人都在振臂高呼萬歲,隻有一個人保持著沉默,那就是武田。
突然,他看見天空中有一群黑點飛了過來,穿過雲層,向日本的航空母艦群衝了下來。所有的人都在尖叫著,高射炮發瘋似地吐著火焰,重磅炸彈和魚雷重重地撞在了“赤城”號的身上。武田無動於衷地站著,他無能為力,隆隆的爆炸聲震耳欲聾,鮮血在破碎的甲板上橫流。一聲巨響從航空母艦的體內響起,彈藥庫爆炸了,船體慢慢地傾斜,下沉,完了,“赤城”完了。
武田跳水了,就像十年前他做過的那樣,他跳入了太平洋,燃燒的軍艦使海水也變得滾燙。他看見了“赤城”號的艦長,把自己綁在大鐵錨上,和軍艦一同沉入了大海。
一艘救生艇向他駛來,他爬了上去。
大火,武田那天眼睛都被紅色的大火灼傷了。大火燃燒了整個太平洋,總共有五艘日本的航空母艦被擊沉。
曆史的天平向另一邊傾斜了,武田知道,這一天總要來的。
七
2000年的夏天特別炎熱,我所謂的“研究”毫無頭緒,我終於意識到文獻所記錄的其實隻是曆史的極小一部分,絕大部分將隨著見證人的逝去而永遠消亡。那個老頭,那個資料室裏的老頭,我回想起他在看那份資料時凝重痛苦的神情,天下沒有那麼巧的事,他一定知道什麼。我又一次冒充大學生去了資料室,吹了個牛皮,費了好大的勁才查到了那個老頭的地址。
我來到了離此不遠的一條幽靜的小馬路上,又拐進了一條小弄堂,穿過一條陰暗的走廊,就到了老頭狹小破舊的家裏。
老頭滿臉病容地坐在家裏,我向他說明了來意。
他看著我,卻麵無表情,輕聲說:“年輕人,我們見過?”
“對,在資料室裏。”
“你在搞什麼研究吧,我勸你停手吧,許多事你們年輕人永遠都不會明白的。”
我窘迫得說不出話,我一向是拙於言辭的。我小心地在房間裏掃視了一圈,這是一個貧窮的單身老人的房間。突然我看見床頭櫃上有個鏡框,裏麵有一張黑白照片,有許多年月了。一個年輕的女人正在這張古老的照片裏看著我,必須承認,她的眼睛是極有誘惑力的。我靠近了這張照片,老頭警覺地看著我,我仔細盯著照片看了很久,就像是看著一場30年代的無聲黑白電影。
“年輕人,你該走了。”老頭提醒了我。
我匆匆地走了出去。回到家,我打開了我搜集來的那張舊報紙,又仔細地看了看報紙上的那張丁家的全家福。我的猜測得到了肯定,是的,絕對沒錯,今天我在老頭家裏看見的那張照片上的女人就是丁家的小女兒,丁素素。
我開始聯想到什麼。不可能,丁素素即便活到現在也有90歲了,而老頭看上去70都沒有,不可能。我又一次陷入了迷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