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又見青山,簾卷八窗,麵麵雲峰送碧;塘開半畝,瀟瀟煙水涵清。一晃兩載,庭前的桃花開了又落,人物起居,依舊如故。
隻是宮裏的老人們常歎常念:許久沒見殿下笑過了。
是啊,偌大的王宮,能博儲君一笑的唯有那林家姑娘一人。
接連不斷的捷報傳入京中,笛奏梅花曲,鼓聲鳴邊關。正如她走前承諾,而所建立的功業又比她承諾的更教人歎為觀止。
與儲君同師同窗的林氏孤女性情飛揚,年輕鋒銳不知收斂,讓欲與之一較高下的對手輸得極為難堪,氣焰囂張,敵國上下更是聞風喪膽。
不過遇上請教,常耐心指點,不吝賜教,態度坦蕩,令麾下將士心悅誠服,皆俯首尊一聲“少將軍”。
兩載光陰,林玨成為軍中最年輕的少將。
這人張狂起來叫人牙癢癢的可恨,闔宮上下皆知,葉翁添茶的間隙感慨道:“這股子張狂勁頭,也就殿下您能遭得住。”
陸珩聞言,沒說什麼,也沒反駁,垂眸失笑。
萬裏覓封侯,源源不斷的恩賞送至千裏外,與謝恩的折子一並還回的,總是四季的花枝。
旁人不曉其中深意,隻有陸珩明白,南北的景致隨溫寒之差生先後之分,京城的花謝了,塞外枝芽才展新色,那人是想告訴他,天涯共此時,他們,又能共迎一次花開。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而往來的書信中,盡是軍務長短、塞北風光趣聞怪談,九死一生千錘百鑿的艱險隻字不提,從前不值一提的細微傷痛都要拿來大做文章的少女,也學會了報喜不報憂。
清熙二十三年,臘冬,除夕前忽而落了一整夜的雪,林玨瞞著所有人,日夜不休趕回京中,長夜漫漫,徘徊廊下,看著明滅閃爍的宮燈,靜靜站了一宿,又馬不停蹄返回營中。
晨起,後知後覺的陸珩在窗前撿到兩樣東西,一幅九九消寒圖,一支狼毫筆。
皆親手製作,然路途遙遠,不免有折損,但依舊能看出主人精心藏護的痕跡,許是怔怔看了良久的緣故,抑或漫天白雪亮得晃眼,陸珩不由得眼眸發酸。
多日未見,那人留給他的也隻是寥寥幾物,雖入目平淡,可之於他,勝卻金玉。
陸珩顧不得其他,牽了馬匹,一挽韁繩,策馬衝出城外,徑直到十裏長亭。
送別的蕭瑟地,一根絳紅發帶係於石柱上,熾熱而濃烈地飄搖在烈烈西風中,一如那人,張揚明媚。
正值妙齡的女兒家,已經很久沒扮起紅妝了。
她當年離開時沒有相送,昨夜匆匆來去,亦無相送,遙遙遠方,浩浩大漠,殷殷紅繩,去似朝霞無定所,君問歸期未有期。
那是陸珩唯一一次缺席早朝。
立嫡立長,乃曆朝曆代不變的定律,至於何故儲君之位落在二殿下身上,一直為民間朝堂爭議說道。
清熙九年,國母歿,母親的驟然離世,讓本就沉默寡言的小陸珩愈發冷肅,漸漸成為下人們口中孤僻古怪的二殿下。
時逢叛軍作亂,奪下城外的祁山做據點,於夜幕中潛入皇子寢宮,將小陸珩擄走,綁在山中。
首領看清小兒的身量麵容,大失所望,本想以嫡長子為要挾,沒想陰差陽錯此刻在眼前的竟是嫡次子,若以價值來衡量,這籌碼到底失了分量。
小陸珩麵無懼色,危險之際,已在心底做好盤算,血祭家國,不令宗室為難。
誰料談判較量的書信送出,來的竟是嫡長子陸則,他孤身一人,一襲玄色武袍,未持弓佩劍,穿過林海山棘,一步步走到叛軍首領麵前,出口的話卻是與溫潤氣態截然相反的堅硬——願用自己換胞弟。
而後溫聲叮囑小陸珩:回家去,有大哥在。
當然,叛軍本就一盤散沙,直逼京城,已非明智,禁軍設下布防,取道上山,很快將之擊潰,周全救下皇子。
但這並不妨礙,那些從象牙塔中的故紙堆聽來的君臣權位頭一回清晰地攤開在陸珩麵前,聖人們諄諄教誨,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身為英明君主應盡的職責,卻絕口不提高位上的涼薄森冷。
你看,身為君王的兒子,就連被綁架也要分價值高下。
一將功成萬骨枯,更何況古往今來被爭得頭破血流的治國者的資格,君臨天下,這背後裹攜著多少說不出口不可說的悵然孤獨。
時年七歲的陸珩看著替自己遮擋風雨的兄長,想到了天人永隔的母親,還有為宗室詬病的父親,萌生出庇佑的念頭,並決然的開始走向,自己的儲君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