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玨發自肺腑地感歎:“我很欽佩你。”
周芷柔定定地凝視著她,一字一頓糾正:“你該賀我君臨天下。”
她繞過三皇子的屍體,站定在林玨身後,以指作梳,收攏她散亂的發,挽在掌心,而後,從自己發間拔出一支金釵,將發髻固定。
手上做著女兒家的柔情小意,開口確是帝王威儀:“古往今來,試問有幾個女人能在金鑾殿上號令朝臣金,能坐在龍椅上指點江山。什麼在家從父,出嫁從夫,老來從子!我偏不倚仗父兄,不依靠丈夫,照樣能叫萬民俯首,天下歸一。”
她問得擲地有聲:“林玨,你不該賀我嗎?”
林玨同樣的目光審視回去,直麵她的野心,她作為政治家的麵貌。
林玨不答反問:“你知道莊家人的願景是什麼嗎?”
周芷柔被問住,明顯一愣。
林玨微笑著告訴她:“他們一生隻有一個願望,就是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周芷柔不屑地嗤笑:“人生來就分三六九等,為奴為婢皆是生來的命數,又怨得了誰呢?”
你看,她自己不信命,費心籌謀要做大梁第一女帝,可輪到苦海裏掙紮的百姓,就要心甘情願認命。
一股悲涼的遺憾從心底陡然生出,很難說清是對周芷柔,還是對天下女子的。林玨眉心蹙起,滿目悲愴:“天下萬姓,易碎至斯,生如草芥賤如螻蟻從來都不是什麼誇大其詞的玩笑話。”
“我期盼的,是天下女子能夠讀書立著,行醫經商,考學入仕,於朝堂於沙場占據一席之地,堂堂正正,也能同男子般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周芷柔疾步走到大殿中央,同樣語帶疾步的辯駁:“怎麼?你以為我做不到嗎?”
林玨堅定地回應了她,卻是堅定地搖了搖頭:“不,你不會的。”
“下人不如你的意,輕則打罵,重則發賣勾欄;哪家小姐在詩會宴席搶了你的風頭,不傷在明處,也栽在暗處;商女被你貶至塵埃,醫女因半途救治倒在鬧市的百姓而耽擱了你母親的平安脈,便被你找由頭廢掉右手。”
她說:“因為你總是在仰望,從不肯低頭,廟堂之巔被你視為歸宿。你可知俯仰之間,才生悲憫。你與那些男子無異,擁你為百姓之主,倒不如選擇周辰。”
字字句句敲擊在周芷柔耳邊,是始料未及,她驚詫之餘,是分明大局已定卻恍惚間猶如流沙滴漏的惶然。
片刻的啞然過後,周芷柔仍舊高高地揚起頭,笑她識人不清:
“你信他?你就這麼篤定他能如你所願?”
“我不是信他,我是信他的母親。”那位從皇帝和宮人的隻言片語下構建出的先貴妃,雖不曾有過一麵之緣,但冥冥之中,林玨能感受到她對這個時代滿腔的悲憫,有這樣一位母親的教誨,想來周辰也不會做昏庸無道之事。
“他縱會失信於我,但不會辜負生養他的人。”
周芷柔橫眉冷目:“那周娉呢?你不容我,難道就不想助她東風直上萬人之巔嗎?”
“她誌不在廟堂,”林玨看向周娉,她撐得艱難,已瀕臨奄奄一息,還是倔強地望著她的方向,二人的視線遙遙交織,是理解,是懂得,“阿絳的誌向,在沙場秋點兵,在了卻君王天下事。”
周芷柔傲睨自若:“那又怎樣?!自古成王敗寇,是非過錯自是全由我評說!”
是啊,那又怎樣。
林玨回首,縱然此刻緊閉的殿門大敞,圍在宮牆內的天依然一眼便望得到邊際。隻是看不見國公府,也看不見王府。
一如她來時,心茫茫無所適從。
她認命地閉上眼:“請你給我留份體麵。”
周芷柔死死地盯著她,良久,一揮衣袖,有近侍端著鴆酒上前。
是千機散,無色無味,中毒者身上查不出任何異常,隻需要極短的時間就能夠要人性命。最關鍵的是,此毒無解,一旦服下,必死無疑。
近侍尖銳的聲音幽幽響起,似催命的咒語:“世子妃,這酒不磨人,會好生送您上路的。”
林玨不合時宜地想,能死在古書裏記載的神秘毒藥下,也不枉走這麼一遭。
周芷柔背過身,都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大約他人死在自己的命令下,多少也會存幾分愧疚,她語氣淡淡,聽不出憐憫,可話裏還是留出了餘地:“你可還有遺願?”
林玨認真地想了想:“我這一生雖如流水,但有家族蔭庇,有莫逆親友,有夫君愛重,幸甚至極,實在是談不上何憾之有。”
得以窺見他人的幸福是佳事,看清自己的福禍是幸事。親友愛人的音容笑貌閃現在眼前,林玨將赴黃泉的心也不再惶惶沉浮,而是安靜而柔軟地落下。
隻是有一人,她的陸珩,來路是為他,歸途亦是他。
林玨想,若論遺憾,便是還沒來得及告訴他自己的來處。
林玨端起酒杯,金樽的壁身將絲絲涼意附在指腹,她閉目仰首,兩行清淚滑入鬢發。
陸珩,我等不到你,隻好來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