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沉默相持，周遭陸陸續續地坐上了人，相互談話間，方才的尷尬自然消散。
隨著殿前近侍高喝一聲開宴，忽的，東西兩湖中心島上的樂人開奏，崢嶸神禹疏河勢，鏜韔軒皇奏樂聲。又見宮人將燈火點起，錦裏開芳宴，蘭缸豔早年。縟彩遙分地，繁光遠綴天。
金玉簾箔，明月珠壁。幡旄光影，照耀長空。
在帷帳飛飛落落間，謝常、謝清平與皇後趙氏從春華殿中走出，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視下，緩緩入座。
謝清晏的座位在第一列居中，坐下時她沒想太多，現在才覺得尷尬——上座的三人分別是她的爹爹、哥哥和繼母，她隻能與臣下坐在一起。
她的位置實在太矚目，謝常淡淡地掃了她一眼，謝清平和皇後趙氏卻對她友好地笑了笑。她知道兩人並未真心友善，不過，她的爹爹連戲都不願做。
“賀——”謝常身邊的近侍高喝道。
隨即，群臣百官持酒起身，先是一鞠身，再是一賀，滿飲一杯，最後再坐下。
謝常哈哈大笑起來，高聲道：“今日是朕的兒子的壽宴，不談政事，隻求開懷，諸公且盡興！”
群臣眾生道是。
謝清平是極會做人的，他起身又謝了一番，謙卑的樣子一點不像今日的壽星，做足了拉攏人心的功夫。
說了這麼一通虛情假意的話之後，才是正式開宴。
謝清晏看了一眼桌上的菜式，不出意外，菜式大多都是謝清平愛吃的，其中魚類海類甚多，她已近及冠，謝常還是不知道她不能吃魚。
謝常的高位不過離她二十步，這二十步，卻二十年都沒有走完。
謝清晏認命般笑了笑，於是開始夾菜。她雖然不餓，但是不動筷顯得不敬，於是她強迫自己咽下。把不是海類魚類的菜都動過一遍後，她咬咬牙，夾了一筷子魚肉。
正準備入口時，她的手臂被人擒住，耳邊響起幸世邈的聲音：“自討苦吃？”
謝清晏對上他不悅的眼，搖搖頭，輕聲說：“沒關係的，我吃過很多年了...不過今晚去不了相府了。”
是的，她吃過很多年了。自從六歲那年因為不吃魚被謝常責罰，之後每一年謝清平的壽宴，她都會逼著自己吃魚。
很多事，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但她今晚去不了相府了，因為她過敏會起瘮人的小紅疹子，還會鑽心蝕骨的癢，無藥可醫，無法可解，隻能硬扛。
幸世邈猜到了她的顧慮，命令般地說：“今年不吃。”
他說話聲音極小，隻有兩個人能聽到。
謝清晏將夾住的魚放了回去，隨即，她桌上的幾盤魚類海類都被一雙白淨細長的手抽走，桌上的空白又再次被其他菜式填滿。
是幸世邈。
上座的謝常看到後疑惑道：“幸卿，你這是...”
幸世邈淡淡地解釋道：“殿下食魚過敏，臣與殿下換菜。”
謝常聞言一愣，片刻後才把目光投向沉默的謝清晏，冷冷地說：“不能食魚為何不早說？早些讓人置換即可，何必在這麻煩你的老師？”
就在剛剛，她還有一絲妄想——她的爹爹會想起來她每年在謝清平的壽宴上都會吃很多魚，然後對此感到愧疚。
謝清晏起身作禮，良久，才憋住一句話：“兒臣有罪。”
她鞠身鞠了很久，沒有等到謝常的回複，便一直不敢坐下。
直到幸世邈扯了扯她衣衫的下擺，她才坐下，再抬眼一看，上座的三人有說有笑，互相夾菜敬酒。
在謝常眼中，從來就沒她這個人，她兩年前就該知道的。
那是她唯一一次和謝常吵架。她問謝常，爹爹，你為什麼要生下我？
謝常是這樣說的：你以為是朕要生下你？是陸家！是陸家要生下你！
謝清晏想起，在她年歲很小時，有過一次很熱鬧的壽宴，有母後，有舅舅，有外祖，有表哥，還有繈褓中的謝清璿。
那一天，母後宮中的小廚房做了許多她愛吃的菜式，外祖和表哥帶了許多宮外的新鮮玩意兒，舅舅將她駝在肩上，讓她去摘樹上的果子。表哥帶著她爬樹掏鳥蛋，她掏到了，表哥卻為了扶住她摔下了樹，嚎啕大哭，被舅舅和外祖罵沒出息。
鳳儀宮中有一棵梅樹，就是在那天種下的。是她親自挖的坑，再親自千挑萬選了一棵小樹苗種進去，他們都站在旁邊給她加油打氣。
最後種好時，灰頭土臉的她自豪地笑著，對他們說：“等阿寶長大了，梅樹就開花啦！你們一定要來看！”
那麼，當時笑得那麼開心的阿寶，看到梅樹開花了嗎？
當初要看阿寶的梅樹開花的人，還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