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後,我終於站在了群臣之首,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內閣首輔。
百官討好,萬人敬仰。
沒人知道,我曾是螻蟻。
...
我出生在北疆邊境,父親是陸軍帳下的一個無名小卒,母親是個識些經文的小商販。
三歲之前,我沒見過阿爹,他戍守邊疆,戰事未歇便不能歸家。
阿娘說,戰事是在我出生前一年起的,所以他連我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更別說我的模樣,喜好,委屈,喜悅。
她還說,你的阿爹雖然是個小卒,卻也是個了不起的大英雄。
我期盼著,等候著,我希望我的阿爹能靠軍功封妻蔭子,讓娘不再夜夜點燈做針線,讓我不再被玩伴們恥笑。
可當我終於見到這個了不起的大英雄時,他穿著破爛的衣衫,蓬頭垢麵,像個乞丐。
我先看到的是,他空蕩蕩的袖管,與他慈祥的笑容。
他笑著,在不算幹淨的衣衫上擦了擦手,才輕輕地摸了摸我的頭,仿佛從未遠離過我的成長一般。
他說:“都長這麼高了...”
這不是娘的大英雄,更不是我的大英雄。
當他粗糙的手觸及我的頭頂,我像見到鬼一樣逃開了,邊跑邊哭,邊哭邊自欺欺人:“這不是我的阿爹...我的阿爹是大英雄...他不是你這樣的...”
可這就是我的阿爹。
愚蠢的阿爹,不夠自私的阿爹,為大義舍棄小家的阿爹。
被人利用完後,一腳踹開的阿爹。
為了守護陌生人,拋家棄子打了四年的仗,除了成了殘廢,他一無所獲。
沒有撫恤,沒有軍功,更沒有封妻蔭子,成了殘廢的他,更不可能驅逐我受過的恥笑。
阿爹,你真是被書上的聖賢道理,騙得團團轉。
這個殘酷的現實,阿娘輕易且坦然地接受了。
阿爹的頭埋得很低很低,他嗓門很大,開口時聲音卻微不可聞:
“我...對不起你們...”
阿娘一邊給他盛飯夾菜,一邊笑著安慰他:“傻子,我嫁你時就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既然選擇,便不會後悔。”
所以,阿娘,你嫁他時,就知道他如此蠢笨嗎?
聞言,阿爹哭起來,像是受了比斷臂更甚的疼痛,一個戎馬半生的男人變成了犯錯的孩子。
他除了對不起,再說不出其他的話。
...
這個突然出現可憐的乞丐,是我的阿爹。如此微渺的他,卻有個極宏大的名字。
幸牧。
阿娘解釋他名字時,臉上總會沒原由地流光溢彩:“你阿爹啊,姓好,名也好。天下萬幸的幸,卑以自牧的牧,真是極好的名字...”
年紀小小的我不能與她感同身受,我從不喚這個殘廢乞丐‘阿爹’,我直呼其名。
“幸牧!都給你說了,我不喜歡吃糖,不要給我買了!”
“你又在偷懶,幸牧,你別睡了!你不幫我把這些抄好,阿娘又會怪我...”
“幸牧,你斷的是左手又不右手,你把字寫得這麼歪歪扭扭的,阿娘一眼就看出來了,都怪你...”
而這個殘廢乞丐,麵對我的無理取鬧與刁難時,總是笑著包容我的所有刻薄與冒犯。
我說我不愛吃糖,他便設法補償我別的——他費力地將我舉過肩膀,讓我觸及平日高不可攀的鳥巢;他趴在地上扮大馬,告訴我戰場上的馬更高大;他帶我去釣魚,將他釣的魚偷偷填滿我空空如也的竹簍,說,阿邈真厲害,能釣這麼多魚。
他為我做了許多許多,可我還是不肯叫他爹。
後來長大些了,他又教我練劍,他隻有一隻手,教導時難免有些可笑的意味。
“阿邈以後也要當大英雄,去保護無辜又無力反抗的人!”
他居然妄圖讓我淪為和他一樣的處境。
我再一次如見鬼般逃開了,同樣是哭著,卻沒有把心裏的話說出來。
幸牧聽到了,會傷心的。
“我不要當大英雄,更不要去保護陌生人,他們的生死與我無關。”
“我就是個普通人,怯懦也好,自私也好,我隻為自己與家人活。”
這些話,我哭著說給母親聽。
母親蹲下來,替我擦幹眼淚,笑著說:“阿邈,人隻要是為了自己心中的正道活著,處境差一點也沒什麼的。”
“你不要笑話你爹爹,等你長大了,你就會發現他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不會的,無論如何都不會的...幸牧才不會,是個了不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