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質疑且不屑著,卻又盼望著長大以後,能認可她的說法。
幸牧沒有等到我長大。
他因一個極荒唐的理由,被打死在了我七歲那年。
他是退伍士兵,分有軍田,產出一半交給軍隊以供前線,一半留著自己食用。
我七歲那年,戰事再起,幸牧卻不能再為了他可笑的信念上前線了,他隻能在家好好種田,自我安慰著或許這些糧米能填飽他曾經的戰友。
忘了是在哪一日了,我和阿娘收攤回家時,家中便隻剩了躺在地上,血肉模糊的他。
哪怕是死了,他僅剩的一隻手中,也倔強地捏著最後一把米。
我與阿娘麵對無妄之災,一起悲聲哭泣,許久後鄰居站在門口,告訴我們到底發生了什麼:
“哎呦...真是造孽啊,那些僧人估計是看著你家老幸殘疾...所以挑中了你們家搶...”
“走的時候大包小包的...估計把你家東西都搬完了...你家老幸本來不會死的...結果起來跟那群人搶,講什麼軍糧不能拿走...這才被那群人,不,是那群雜碎...折過頭來打死了...”
“老幸這麼好的人,怎麼會有這麼苦的命...”
先帝佞佛,於是佛門香火旺盛數十年,連帶著那些人麵獸心的佛門子弟也趾高氣昂起來,變成了除小官小吏以外,碾壓在平頭百姓身上的另一隻腳。
幸牧,就是被這隻腳碾碎的。
家中被洗劫一空,好心的鄰居借給我們糧。
我們不會餓著,卻沒辦法處理家中地上血肉模糊的幸牧。炎熱的夏天,他臭得很快,招來很多蒼蠅,我哪怕睡著了夢中都是他腐爛的味道——提醒著我,他死了。
或許我難過,或許我也哭過,或許我在心中...叫過他阿爹。
好幾天後,阿娘東拚西湊搞來了銀錢,卻隻夠買一副沒有上漆的薄板棺材。
說是棺材,卻十分窄小,比村頭李員外家兒子的腳盆大不了多少。
人死了之後會重許多,我與阿娘合力,許久才將腐爛的阿爹塞進薄板棺材。
我們犯了難,因為阿爹高大,窄小的棺材容不下他,兩隻腿露在了棺材外麵。
我們不斷調整他的姿勢,可無論如何,都太小了。
阿娘麵露難色,卻沒有哭,她又出門了,試著去借錢買一副更大的棺材,可沒有人願意多借些給孤兒寡母。
那天晚上,阿娘悲慟地流著淚,手中舉著沉沉的刀,對我說出了她的決定:
“阿邈...我們隻能把你爹的腿砍斷,再放進去...”
多命苦的幸牧,連死了都不得安生。
我搖搖頭,哭著問她:“阿娘,要不我們去死吧...我覺得活著累極了。”
阿娘卻說:“你爹爹這樣的人,之所以拋頭顱灑熱血,就是為了前線後方的人,能活下去...你就當是,替你爹爹活吧。”
最終,我顫著手接過她手中的刀。
這件事還是我來做吧,她那麼愛幸牧,讓她親自來的話,她會一直哭的。
可我也會一直哭。
刀劈在他膝蓋上時,會有清脆的骨碎聲,還會有腐臭的血液濺在我臉上。
我從痛苦,到麻木,再到停止哭泣,轉過頭對阿娘說:“阿娘,好了,阿爹可以下葬了。”
小小的薄板棺材中,塞著腐爛發臭的幸牧,他的兩條斷腿,被我放在他空蕩蕩的左手邊。
多好的幸牧,多偉大的幸牧,多命苦的幸牧。
渺小的他,因為宏大的理想信念可以被稱為大英雄。
可這個大英雄沒有死在敵人的刀劍之下,而是為了保住昔日戰友的口糧,被貪得無厭的碩鼠踐踏至死。
阿爹,你是個了不起的人,可你真的...被書上的聖賢道理,騙慘了。
這可笑的世道,好人是不會有好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