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沒有多餘的銀錢,於是阿爹被草草下葬。
下葬時,我安慰阿娘:“娘你別哭了,等阿邈長大了搏了功名,再給阿爹好好補辦...”
許多年後我登上高堂,人人都誇讚我是天才少年,可七歲的我還未讀過幾本書,根本不知道自己將來會是什麼樣。
所以,這句話我說的沒什麼底氣,甚至心虛。
阿娘卻笑著抱了抱我:“好,阿娘相信阿邈,你阿爹也會等著你實現承諾的。”
可是,阿爹等不到了。
他死後不久,前線連連潰敗,我們開始逃難。
那是極難的一年,既有天災又有人禍,本來就產出甚少的糧食要被強征作為軍糧,中間還要經手各層剝削,以致越少越缺,越缺越征。
災年與戰爭,苦的先是百姓。
我終於體會到,史書上看起來平淡無奇的四個字,實際上有多麼難能可貴——天下太平。
我的家鄉在薊州,向南逃難到了盛產糧食的潁州。
照理說,潁州官府應該開倉放糧,賑濟災民,可當我與阿娘隨著浩浩蕩蕩的難民潮,湧到潁州城門下,卻聽到城樓上一名官員捏著胡子,笑著宣布道:
“大家不要急,也不要鬧...你們薊州沒有被上麵劃為災區,所以你們自然也不是災民啦...快回你們的家吧...”
他以一種玩笑的神情說著,仿佛逗弄我們這些螻蟻會有樂趣。
怎麼會沒有樂趣呢?連小小的我,都知道碾死蟲子時,會有快感。
更別說這些上位者,碾死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了。
我,幸世邈,不過是螻蟻。
...
我和母親隨著難民潮,不知道湧到了哪裏,隻知道去哪都是被驅趕,並沒有哪個州府願意開倉放糧,賑濟災民。
身邊同行的人一個個死去,出現了人相食的現象,往往一個人隻是餓暈了動不了,便被人下鍋煮了分食。
起初我覺得惡心,後來我覺得害怕。
我與阿娘是弱勢的孤兒寡母,於是再也不敢跟著難民潮走,甚至故意遠離。
荒郊野外的路格外難走些,忘了是在逃難的第多少天,阿娘餓暈了。
在這之前,她把僅有的食物都給了我,所以我尚能支撐。
我吃力地背著她,走了許久才找到容身之處,那是一處極破爛的小廟。
我將阿娘藏在腐朽的菩薩身後,拜了拜,祈禱境遇不堪的菩薩,能保佑更淒慘的我們。
隨後我去了來時見著的一條小溪,花了很大力氣才捕了幾條小魚。
這災年,也就是在這種荒野小溪,才能見著幾條魚苗。
當我回到破廟時,遠遠地便聽到裏麵有動靜。
我心中愈發感到不祥,小心翼翼地挪著步子湊近了聽。
“這娘們這麼好看,真是可惜了...”
“你不也爽過了嗎?怎麼著?老二比肚子還重要?”
“唉,真是可惜了...要不是災年,帶回去養著多好。”
“快點吧!別摟著她了,水都沸了!”
“好吧好吧...”
我落荒而逃。
我是個懦夫。
阿爹死時,我問阿娘能不能一起去死。
我以為我不畏死,真到抉擇生死時,我不僅選擇了苟且,而且還沒有反抗的勇氣。
很多年後,謝清晏跟我說起她幼時的事,淒淒慘慘地哭著。
我沒來由地厭煩,甚至暴怒起來,冷喝道:“你是不是以為,世上就你最慘?世上就你一個人,受了天大的委屈?”
“天下萬幸,都比你們這些上位者,更加易碎!”
那天晚上,我讓她滾出了相府。
月涼如水,落在我身上,卻洗不清罪孽。
或許不管過了多少年,我始終都還是那個懦夫。
那個在夜色中,不敢反抗,連哭都不敢出聲,落荒而逃的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