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終餓暈在路邊，無力地等著人將我分食，結束我這螻蟻的一生。
當我被人拉起時，就已經準備好迎接被肢解的疼痛，卻沒想到耳邊傳來清朗的聲音：
“快去拿些吃食來！他快沒氣了。”
我虛弱地睜眼，刺眼的光線下，是比陽光還明媚的小少年。
他約莫比我大幾歲，模樣極好，一身飄飄然的白衣，束發的素錦隨風而動，出塵絕豔，宛如天人。
我進些水食後，才有力氣開口，我說：“謝謝...”
他邀請一身髒汙的我，上了他的馬車，與我攀談。
“怎麼稱呼閣下？”年紀小小的葛尋安就極有禮貌，謙卑有度。
我見著，沒來由地自卑，低聲回道：“幸世邈。”
他又問了是哪個幸，哪個世，哪個邈。
我用阿娘的說法解釋了一遍，他笑著誇讚道：“好名字！一聽便是詩禮人家的小公子...”
他見了我一身襤褸，才意識到自己說出了話，又安慰道：“身處亂世，遭遇傾覆也是正常的事...但是大丈夫立身於世，當向前看，不要被過去的陰霾蒙了眼...”
“你願意隨我回府，當我的書童伴讀嗎？”他溫柔地邀請著，向我伸出手。
我心知肚明，這不過是體麵些的拯救。
我需要他的救贖，且感激他留我幾分尊嚴。
我沒有理由拒絕。
“謝謝...”
...
我進了葛家，成了葛尋安的書童，再不用饑寒惶恐地度日。
說是書童，實際上他待我極恭敬，不知是他本就如此溫良恭儉，還是他透過我陰晦的眼，看穿了我不堪的過去，想多給我些溫暖。
葛尋安教我許多東西。
他的一手金錯刀寫得剛勁秀美，他的書道承自他父，禦史中丞葛飛白，而我的書道承自他。
他不過是比我長了幾歲，便一副老師的模樣：“阿邈，你寫字時手腕要用力，不然你的書道隻會是空中樓閣，無骨氣，無風骨。”
“阿邈，這幾本書我看完了，覺著極好，你去看了與我商討。”
“阿邈，我們一起好好讀書，將來一起去科考。”
“阿邈，你知道蘇軾和蘇轍嗎？他們兩兄弟就是一同上榜的，將來我們也會一起登上高堂...輔佐君上做聖主明君，開太平盛世，讓天下人老有所養，幼有所恃。”
我從葛尋安身上，見到了我阿爹的影子。
又是一個，被聖賢道理騙了的傻子。
...
或許因為他是禦史中丞的小公子，他比我阿爹更能有所為。
進葛家的第二年，又是一年災荒。他央著葛飛鴻散些家財，買糧賑濟。
葛飛鴻倒也答應地爽快，拍了拍他的頭：“長大了，學會知行合一了。”
我本不該開口，卻忍不住製止道：“老爺，公子...救不完的。”
這世道太亂，一日不安定，苦難之人便一日不會少。
葛飛鴻蹲下身，捏捏我的小臉，笑道：“阿邈，知道‘知其不可而為之’是什麼意思嗎？”
“知道不能做，卻還是非要去做。”在幼小的我心中，這句話是形容，人撞了南牆還不回頭。
葛飛鴻搖搖頭，說：“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凡事不問能不能，而問該不該。”
凡事，不問結果好壞，隻問初心是否應該。
...
葛尋安將施粥棚設在城北，因難民多是從北而來。
他花銀錢，買了些低等的粟米。
在這之前，我勸阻道：“公子，買糠吧。真正的難民，不會計較吃的好不好。”
隻需果腹，不餓死，就是天大的恩賜。
他於心不忍，思量了一番後，說：“先試試...不行的話再換。”
其實根本不用試，我能預見到結局——原因無他，我當過災民。身為螻蟻，我自然也清楚螻蟻的貪欲與妄念。
葛尋安施的粟米被難民蜂擁而至，一搶而空。
最後，煮粥的大鍋空空如也，粥棚被踐踏得塌掉，難民們哄哄嚷嚷地圍著我們與葛府的家丁，一邊順著粥棚的東西，一邊要求我們再煮。
他的好心，倒是成了欠這些人的。
我又想起了我阿爹和阿娘。
當鬧劇散場後，我望著同樣一身狼狽的他，說：“這世上，好人是不會有好報的。”
他白淨的臉灰撲撲的，卻眼神明朗：“哪怕沒有好報，也要做好事啊...雖然沒有被好好對待，但說不定剛才這些人裏麵，其中一個就是因為喝了我的粥活了下去，將來登堂入室做了賢臣，和我們一起改變了這世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