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無常觀的另一個美學特征,是對瞬間之美的迷戀。這典型地表現在日本人對櫻花的崇拜上。
櫻花是日本的國花,櫻樹被尊為“聖樹”、“神木”。自古以來,日本人對櫻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愛憐。古諺雲:“花數櫻花,人數武士”。櫻花與武士,構成“大和魂”陰陽互補的兩極。
據史書記載:日本很早就有賞櫻活動,公元七世紀,持統天皇特別喜愛櫻花,每年都要到奈良的吉野觀賞櫻花。有一天,天皇泛舟行樂,忽有一瓣櫻花飄落酒杯裏,情調甚為浪漫。然而欣賞櫻花成為一種全民風氣的,是17世紀以後的事,當時的情景是,“或歌櫻下,或宴鬆下,張幔幕,鋪筵氈,老少相雜,良賤相混。有僧有女,呼朋引類,朝午晚間,如堵如市。”可見當時的盛況。
如今,賞櫻已成為日本人一年一度的“狂歡節”。每年進入到三月中旬以後,櫻花開放的信息隨著春天的步伐由南向北悄悄傳遞,不久,東瀛列島從南方到北國整個籠罩在一片粉紅色的海洋裏,島民的心情,猶如那盛開的櫻花,沐浴在春天和煦的陽光裏。這時,走出家門,來到櫻花盛開的野外聚會,是日本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事情。
平心而論,單株地看,櫻花並不起眼,比起牡丹、月季,它顯得太秀氣,比起玫瑰、薔薇,它又顯得太柔弱,總的來說,它陰柔有餘而陽剛不足,充其量隻是一種秀美。而且櫻花色彩比較單調,比起別的花來又顯得遜色。
然而櫻花自有其獨特的美,其魅力與其說來自單株,不如說來自成片;隻有集中到一起,櫻花方能顯示與眾不同的氣派和風貌。那是一種鋪天蓋地、汪洋大海般的美。在這個世界裏,每一朵櫻花並不強烈地表現自己,隻是靜靜地展示自己的一份美。也許看久了,會感到些許的單凋,但不至於感到乏味。因為整個世界,都籠罩在一片充滿生機、欣欣向榮的氛圍裏。正是這種籠罩天地的集合之美,使櫻花煥發出一種它花不具備的令人驚心動魄的光輝。當你凝視著櫻花樹下如癡如醉、集體狂歡的日本人,不難悟到:櫻花國的人民,不也正好具備了櫻花的性格嗎?然而,這還是表層的看法。
古時代身佩雙刀的職業殺手武士,常以櫻花自況,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雄強剛烈的武士與纖弱秀美的櫻花難道還有什麼共性?或曰,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武士粗糙剛強的心亦需柔和清涼的露水來滋潤,這是人之常情。這個解釋雖然不錯,但還沒有說到點子上。
對於武士來說,櫻花的真正魅力,在於那種不滯不沾、隨風飄零、轉瞬即逝的美,它恰到好處地搔中了武士心中的癢處。所謂武士道,就是尋死之道,正如《葉隱聞書》的口述者山本朝常說的那樣:“武士道,就是看透死亡。於生死兩難之際,要當機立斷,首先選擇死。沒有什麼大道理可言。”而櫻花成為武士的心愛物,在於它開得幹淨幹脆,完美地綻放之後,就無悔無恨地隨風而散。因此對於武士來說,最過癮的一件事,莫過於目睹一陣狂風吹過,櫻花雪花般地從樹上紛紛飄落,那是何等的悲壯,何等的美麗,又是何等的富有詩意!
時過境遷,這種視死如歸的精神猶在,構成日本社會一道獨特的風景。目前,日本仍是世界上自殺率最高的國家,每年有兩萬左右的人自殺。日本作家、詩人自殺的不少,可以舉出一長串的名字:北村透穀、有島武郎、芥川龍之介、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太宰治、江藤淳……而且,日本的作家也喜歡描寫自殺,江戶時代的大作家近鬆門左衛門曾寫過十五部談自殺的書,在當時備受歡迎。對此,西方人道主義者頗感詫異。我曾見過一幅西方記者畫的諷刺漫畫:一家人集體上吊自殺,周圍的日本人在熱烈鼓掌。
顯然,對於迷信神道、崇拜天皇的日本人來說,死亡不是什麼可怕的事情,猶如櫻花飄落返回土地。二戰後期,為挽回敗局,日本軍部研製了一種“火箭推進式自殺飛行炸彈”,以對付頻頻光臨本土的美國B29轟炸機和強大的美軍航空母艦,這種飛行炸彈掛在戰鬥機下麵,接近目標後投下,由關閉在裏麵的特攻隊員操縱。這種飛行炸彈的正式名稱就叫“櫻花”,機頭兩側畫有粉紅的花瓣。操縱這種飛行炸彈的年輕特攻隊員,沒有一個生還的記錄。一位特攻隊員在出擊之前,留下這樣一首詩:
我馬上要開始突擊
魂歸故國
如櫻花散落
悠久化作護國之鬼
別了
我們是光榮的山櫻
將回到母親膝下開放
對於那位年輕的特攻隊員來說,這無疑是一次報效天皇的絕好機會,也是一次體現“瞬間之美”極致的行為藝術,何樂而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