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顧問聽說桐油價跌了,有點害臊,便嚷著說:
“那一定是毛子發明了電油。你們不明白科學,不知道毛子科學厲害。他們每天發明一樣東西。報上說他們還預備從海水裏取金子,信不信由你。他們一定發明了電油,中國桐油才跌價!”
王屠戶插嘴說:
“福音堂懷牧師講衛生,買牛裏脊帶血吃,百年長壽。他見我案桌上大六月天有金蠅子,就說:‘賣肉的,這不行,這不行,這有毒害人,不能吃!’(學外國人說中國話調子)還送我大紗布作罩子。肏他祖宗,我就偏讓金蠅子貼他要的那個,看福音堂上帝保佑他!”
一個殺牛的助手從前作過援鄂軍的兵士,想起湖北荊州沙市土娼唱的讚美歌,笑將起來了。學土娼用窄喉嚨唱道:
“耶穌愛我,我愛耶穌,耶穌愛我白白臉,我愛耶穌大洋錢……”
到後幾人接著就大談起賣淫同吃教各種故事。又談到麻衣柳莊相法。有人說顧問額角放光,像是個發達的相,最近一定會做知事。一麵吃喝一麵談笑,正鬧得極有興致。門外屠桌邊,忽然有個小癩子頭晃了兩下。
“三伯,三伯,你家裏人到處找你,有要緊事,你就去!”
顧問一看說話的是鄰居彈棉花人家的小癩子,知道所說不是謊話。就用筷子拈起一節牛鞭子,蘸了鹽水,把筷子一上一下,同逗狗一樣,“小癩子,你吃不吃牛雞巴,好吃!”小癩子不好意思吃,顧問把它塞進自己口裏,又同王屠戶對了一杯,同藥店中人對了一杯,同城中土老兒王冒冒對了一杯,且吃了半碗牛鞭酸白菜湯,用衣袖子抹著嘴上油膩,辭別眾人趕回家去了。
這顧問履曆是前清的秀才,聖諭宣講員,私塾教師。入民國又作過縣公署科員,警察所文牘員(一卸職就替人寫狀子,作土律師)。到後來不知憑何因緣,加入了軍隊,隨同軍隊輾轉各處。二十年來的川X各縣,既全由軍人支配,他也便如許多讀書人一樣,寄食在軍隊裏,一時作小小稅局局長,一時包辦屠宰捐,一時派往鄰近地方去充代表,一時又當禁煙委員。且因為職務上的疏忽,或賬目上交替不清,也有過短時間的拘留,查辦,結果且短時期賦閑。某一年中事情順手點,多撈幾個錢,就吃得好些,穿得光彩些,臉色也必紅潤些,帶了隨從下鄉上衙門時,氣派仿佛便是個“要人”,大家也好像把他看得重要不少。一兩年不走動,撈了幾個橫財,不是輸光就是躺在床上打擺子吃藥用光了,或者事情不好,收入毫無,就一切胡胡混混,到處拉扯,凡事不大顧全臉麵,完全不像個正經人,同事熟人也便敬而遠之了。
近兩年來他總好像不大走運,名為師部的軍事顧問,可是除了每到月頭寫領條過軍需處支取二十四元薪水外,似乎就隻有上衙門到花廳裏站在紅人背後看牌,就便吸幾支三五字的上等卷煙,便坐在花廳一角翻翻報紙。不過因為細心看報,熟習上海漢口那些鋪子的名稱,熟習各種新貨各種價錢,加之自己又從報紙上得到了些知識,因此一來他雖算不得資產階級,當地商人卻把他尊敬成為一個“知識階級”了。加之他又會猜想,又會瞎說。事實上間或因本地派捐過於苛刻,收款人並不是個毫無通融的人,有人請到顧問,顧問也必常常為那小商人說句把公道話。所以他無日不在各處吃喝,無處不可以賒賬。每月薪水二十四元雖不夠開銷,總還算拉拉扯扯勉強過得下去。
他家裏有一個懷孕七個月的婦人,一個三歲半的女孩子:婦人又髒又矮,人倒異常賢惠。小女孩則因害疳積病,瘦得剩一把骨頭,一張臉黃薑薑的,兩隻眼睛大大的向外凸出,動不動就如貓叫一般哭泣不已,他卻很愛婦人同小孩。
婦人為他孕了五個男孩子,皆小產了,所以這次懷孕,顧問總擔心又會小產。
回到家裏見婦人正背著孩子在門前望街,肚子還是脹鼓鼓的,知道並不是小產,才放了心。
婦人見他臉紅氣喘,就問他為什麼原因,氣色如此不好看。
“什麼原因!小癩子說家裏有要緊事,我還以為你又那個!”顧問一麵用手摸著她的腹部,“我以為呱噠一下,又完了。我很著急,想明白你找我作什麼!”
婦人說:
“XX楊局長到城裏來繳款,因為有別的事,當天又得趕回XX寺,說是隔半年不見趙三哥了,來看看你。還送了三斤大頭菜。他說你是不是想過XX玩。……”
“他就走了嗎?”
“等你老等不來,叫小癩子到苗大處賒了一碗麵請局長吃。派馬夫過天王廟國術館找你,不見。上衙門找你,也不見。他說可惜見你不著,今天又得趕到粑粑坳歇腳,恐怕來不及。騎了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