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過嶺者(2 / 2)

“兄弟,你急了!全預備好了,你來,你進來!”

年青的一個,知道即刻又要上路了。微笑著,走過草堆邊去,與小頭顱一同消失到那個草叢裏的潮濕土窟中去了。

一會兒,他便又從土窟裏鑽出,在日光下立定了。他預備上路。

那個有著一顆小小頭顱從草叢間伸出,望望天空,且伸舉起一隻黑手來向空中撈了一把,很陰鬱的說:

“到了七點八點會落雨的,鬼天氣!”

那一個卻用了快樂的調子低低的說道:

“算什麼呢?我還得讓這陣雨落下來,方過得了大坡。這雨打濕了一切,也會濛著那些狗眼睛!”

小頭顱詼諧似的說:

“狗眼睛,羊眼睛,我告你,見了XX趙瑞,他明天若來,要他莫忘記為我帶點鹽,帶點燕麥粉!”

“他為慰勞隊的娘兒們弄瘋了,他不同你說嗎?”

“什麼也不說。你呢?你是不是——”

“嗨……伯伯……”年青人皺皺眉毛,做了一個不高興了表示,不再作聲了。

那小頭顱也不再作聲,卻從土窟裏拋擲出一個大紅薯到年青人腳邊。

“兄弟,吃了再走,時間還早咧。”

年青的卻說:“我不要這個!”隻一腳,把那紅薯踢入草叢裏不見了。

“你得等到落雨時過那個X坡,八點到三區,今天十九,還可以趕得XX熱鬧的晚會……晚會中不是有慰勞隊娘女唱歌嗎?”

年青的開玩笑似的說:“自然嗬!”

“你不想結婚嗎?”

“我怎麼不想結婚?你呢?”

“我呢,我今年四十三歲。這是二十三歲的人做的事情。”

“你不要快樂……”

“我要的是鹽!”因為年青的那一個不說話,小頭顱便接著又說,“可是你們晚會中一定有好些有趣味事情……”

年青的那一個忍不住了:“什麼晚會!那邊每夜皆摸黑,要命!……再見!”

那一個從竹林盡頭竄入山溝中,即刻就不見了,小頭顱卻尚在草叢中,向同伴所消失的方向茫然眺望著。

天邊一角響了隱隱的雷聲。雲角已黑,地麵開始動了微風,掠著草叢竹梢過去。

小頭顱孤單沉默守在這個潮濕土窟裏,已到了第九個日子。每日除了把過嶺特務員送來的秘密文件,或口頭報告,簡單記下,預備交給七區派來的特務帶走,且或記錄七區特別報告,交給第二次過嶺捎回以外,就簡直無事可作了。帶著一點兒“受訓練”的意義,被派到這土窟裏來的他,九天以來除了在天色微明時數著遙遙的槍聲,計算它的遠近,且推測它的得失,是沒有生活可言的。

日頭匆匆的落下時,沿嶺已釀了重雲,小頭顱估計那特務必已從山溝爬到了長嶺腳下,伏在大石後等候落雨,或者正沿著山澗懸崖爬去,雷卻在山穀中回環響著。忽然間,嶺上響了槍聲,一下兩下,且接著又一連響了十來下,到後便沉默了。顯然,那個年青人已被某方麵遊動哨兵發現了,而且在一陣槍聲中把那一個結果了。小頭顱記起了先前一時年青人口傳來X部命令中一個字眼兒。“從XX裏方可見到一點光明。”

於是他來設想什麼是光明,且計算向光明走去的一路上,可見到些什麼景致。一串記憶爬到了這個小小頭顱中腦髓襞褶最深處。

……圍城,夜襲,五千人一萬人的XX大會,土劣的槍決,糧食分配的小組會議,XX團的解決,又是圍城,夜襲,……大刀,用黃色炸藥作餡的手榴彈發瘋似的拋擲,盒子,手提機關,連珠似的放,拍……一個翻了,訇……一堆土向上直卷,一截膀子一片肉在土牆上貼著。又是大會,糧食分配……於是,交通委員會的第七十一號命令,派熊喜做XX第七區第九通信處服務,先過XX處弄明白職務上的一切。

雷雨沿長嶺自南而北,黃昏以前雨頭已到了小阜附近,小頭顱縮回土窟中時,借著微光尚看得見土窟角隅一堆紅薯的輪廓。小頭顱想起了那個被年青人一腳踢到草叢裏的紅薯,便趕忙爬出窟,來搜索它。

大雨已來了,他想:“倒下的,完事了,聽他腐爛得了,活著的,好歹總還得硬朗結實的活下去!”摩摩自己為雨點弄濕的光頭,打了一個寒顫,把撿收的紅薯向土窟拋去,自己消失到土窟裏,不見了。

一九三四年八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