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貝勒,我聽張軍師說這叫什麼門敬,有的門子專會拿這些名目的銀子,也是一筆不小的富貴呢!”顏布祿今日眼見坐實了,心下頗有些豔羨之意。
“你們可願意這樣收銀子?”
顏布祿忙說:“不敢,奴才們跟隨貝勒征戰,終日過這刀頭舔血的日子,就是收了銀子也沒什麼用處,帶在身上,反而覺得累贅。”
努爾哈赤肅聲說:“就是今後有一天過上了平安的日子,也不能這樣討要銀子,有時銀子會誤事的,誤了事,輕則受罰,重則丟命。不然,我這做貝勒的四下不通消息,與給你們軟禁了有什麼不同。”
“原來是大都督光臨,不曾遠迎,恕罪恕罪!”李永芳一身戎裝,從儀門迎了出來,抱拳施禮。
努爾哈赤急走幾步,抱拳道:“不見李大人有些日子了,心裏異常想念,冒昧趕來撫順拜見,大人可不要怪我唐突。我們女真人比不得你們漢人,隻知道待人一片熱忱,沒有那些虛禮。”
“這樣才好,更見性情。”李永芳邊說,邊將努爾哈赤讓到廳堂,落座喝茶。
努爾哈赤大口喝了,讚道:“李大人的這茶極好,香到嗓子眼兒裏去了。我給孩子們請的那個龔師傅,喝的卻是種苦茶,是在難以下咽。”
李永芳矜持地一笑,淡淡地說:“我中華地大物博,單說這茶分為四大類一百零八種,我喝的茶是給梔子花熏過的,你那位西賓喝的想必是綠茶了。不過說起吃茶,人各有所好,裏麵的講究可多著呢!都督來撫順該不是吃口茶就走的吧!可別耽誤了正事。”
努爾哈赤一笑,從懷裏摸出一張銀票,遞與李永芳道:“這些年來,多蒙看顧關照,一點兒小意思,不成敬意,李大人可別嫌少。”
李永芳接了銀票,略微一瞥,已知數目是五千兩,放在桌上,歡笑道:“朝廷知道你忠心守邊,屢有封賞,其實你也是給我幫忙,怎好收下這許多銀子?有什麼話隻管說就是,這樣豈不傷了我們多年的情誼!”
“我知道大人官箴極嚴,不敢令大人壞了名聲。大人不必多想,盡管放心,我沒有什麼事相求,隻想與大人見個麵,敘敘舊而已。不論怎樣講,要說在公,我與大人都給朝廷效命;在私,我們是兒女親家,我侄女高攀到府上,這些銀子權作給她的脂粉錢。”
李永芳聽他說得豪爽,笑著收起銀票,吩咐擺酒,二人細酌。幾杯酒下肚,努爾哈赤歎了一聲,說道:“李大人,你也是有兒女婚嫁的人了,要說這親家之間反目成仇的不少,可至死不相往來的怕是極少吧?”
“你怎麼忽然間有此浩歎?”
“我與葉赫本沒什麼過節,還娶了葉赫格格做福晉,可布寨、納林布祿多次與我為難,無故欺辱建州,全不顧什麼郎舅之誼。那布寨死於亂軍之中,他們不思悔過,卻與建州結仇,就是他們葉赫的女兒將死之前,要見額娘一眼都不行。大人說可不可恨?”
“這個……是不該如此絕情。”
努爾哈赤含淚咬牙道:“我那福晉至死不能瞑目,就是鐵人心腸也要軟的,我必要替她討個公道,出了這口惡氣!”
“你要攻打葉赫,可要想著火候,不要失了分寸,不然朝廷追問下來,我也不好搪塞。”李永芳乘著酒興,起身道:“撫順城內駐守的可都是精兵,專配了一些火器,我帶你去看。”
二人騎馬到了校場,下令火器營列隊操練,一百五十名軍卒都穿著輕便的軟甲,頭戴紅纓大氈帽,腳穿薄底戰靴,肩上各抗一支四尺長短的兵器,前頭是一個長長的鐵管,後麵一個木托子。李永芳指點道:“你可見過這鳥嘴銃?”
努爾哈赤搖頭道:“從未這樣近地看過。這東西樣式古怪,砍不能砍,刺不能刺,打不能打,有什麼用處?”
李永芳哈哈大笑,解說道:“這火銃創製於元朝,我朝嘉靖年間多次改進,後來又仿照西洋的佛郎機、火繩槍,改成了這個模樣。你不要小看了它,這火銃可是厲害得緊呢!隻要裝上三錢火藥,三錢鉛彈,可射一百五十步遠,就是林中的飛鳥也可擊落。”他一揮手,出來一個兵卒舉銃向校場中間的箭靶便射,砰的一聲,銃口冒出一團淡淡的青煙,正中靶心,眾人一片呼喊。那兵卒往腰下的火藥罐中取了些許的黑色粉末,放入槍管,用一根細細的搠杖頂實,又取出數粒鉛彈,依然用搠杖送下,舉槍再射。
努爾哈赤看李永芳得意洋洋的模樣,問道:“火銃是比箭快,可裝藥裝彈就緩慢了,一旦敵方數隊人馬輪番進攻,怕是火銃不及裝彈,就給人砍了腦袋。”
“火銃填裝發射之快,若能趕上弓箭,我這一百五十人的火器營,抵得上建州的兩千鐵騎了。敵方若輪番衝殺,我也是輪番射他,火器營的銃手分三排站在陣中,刀手和槍手站在兩翼,相互護衛,不給敵方可乘之機。”
努爾哈赤卻不搭話,拈弓縱馬,一連射出三箭,都中在靶心,那兵卒也射完兩槍,眾人齊聲喝彩。看過了火銃,努爾哈赤與李永芳並轡而行,談論火器弓箭的長短,心裏兀自不服,馬快箭利,哪裏會容得你給火銃裝藥呢!他見李永芳展示軍容之盛,意在虛與委蛇,心知他還要看總兵李成梁的眼色,可李成梁與自己有殺父祖之仇,怎好轉去求他?
努爾哈赤悶悶不樂地回了佛阿拉,張一化見事情沒有頭緒,便自請入京,尋找關節,扳倒李成梁,除掉這一心腹大患。努爾哈赤派了兩個機靈的侍衛隨他入關,多備了金銀、貂皮等貴重禮物。
張一化來到北京,一時不知從何處入手,想到李成梁每年派人進京給內閣閣臣送禮,就是兵部、吏部、戶部、工部等部上自堂官、侍郎下至郎官主事都有孝敬,單單少了都察院和六部科道,必是自恃軍功和聖寵,不把他們放在眼裏,正可渾水摸魚。張一化命兩個隨從抬著禮物,送往遼東巡按禦史胡克儉的府邸,到了門上,門子見了足足五兩的紅包,自然笑逐顏開,往裏讓道:“我家老爺遠在遼東,有拜帖可先放下,等老爺有家信回來,我必稟告明白。”
張一化假作詫異道:“這裏不是王閣老府麼?閣老不曾離京,怎麼會在遼東?”
門子回道:“這裏是胡府,我家老爺現任遼東巡按禦史,王閣老府與這裏差著一條街呢!”
“原來如此,打擾了!”張一化回身給了隨從一巴掌,罵道:“你這混賬東西!送禮都走錯門兒,若不是我問得明白,豈不誤了寧遠伯的大事!等回去稟上老爺,看不挖了你的兩眼!”
那隨從捂了腮幫,口中喃喃道:“小的分明記得是這條街,怎的錯了?”伸手奪回門子手中的銀子,揶揄道:“你這門子好不曉事,這大包的銀子也敢收下?想必平日沒有幾錢的門敬,卻要冒充閣老府的門子騙錢!”抬起禮盒,揚長而去,門子氣得半天回不過神來。
張一化又假冒李成梁之名,分頭到禦史張鶴鳴、禦史朱應轂、給事中任應徵、僉事李琯等人府上,如法炮製一回。那些禦史本來就是嗅血的蠅蟲,都有風聞而奏的專權,他們之間交往極多,眼見給李成梁如此小看侮辱,哪裏忍得下這樣的惡氣?幾人約齊了,聚在柳泉居酒樓,商議如何擺布李成梁。四人之中,張鶴鳴是萬曆二十年的進士,資曆最老,他望望三人,恨聲道:“李成梁如此狂妄,分明是小覷我們,若不給他點兒顏色,此事傳揚開去,我們如何在京城立身?”
朱應轂躊躇道:“李成梁可是有首輔撐腰,還有王閣老也是極袒護他的。朝中宮內身居要職之人,無不飽其重賂,為他邀功買好,遮掩惡行,自然不遺餘力。此事必要穩妥,打蛇要看準七寸,萬不可捉不到狐狸,反惹一身騷。”
任應徵不以為然道:“老兄恁的小心了!我們言官按成例準許聞風奏事,實與不實且不必管他,先上個折子,尋尋李成梁的晦氣,教他知道我們也不是好惹的!”
張鶴鳴道:“倒不能如此便宜了李成梁,必要參倒他,才消我心頭之恨!”
李琯問道:“看老兄如此膽魄,必是有了幾分勝算?”
張鶴鳴點頭道:“我已寫信給遼東巡按胡克儉,他也受了李成梁之辱。胡巡按在遼東多年,詳知李成梁的劣跡,他已有書信寫來,羅列其罪狀,都是條條見血的,容不得狡辯。”他掏出一封書信,遞與三人過目,接著說道:“萬曆十七年三月,奴酋努爾哈赤進犯義州,攻入太平堡,自把總朱永壽以下一軍盡沒。同年九月,韃靼東西二部侵犯遼東,李成梁率兵抵禦,大敗而回,備禦李有年、把總馮文升皆戰死,被殲八百人。萬曆十九年二月,韃靼五萬餘騎再次入侵遼東,李成梁派兵出塞,遇伏死者千人,卻掩敗為功,稱斬首二百八十。萬曆十九年三月,李成梁謀搗土蠻老巢,派副將李寧等出鎮夷堡,偷襲板升,無功而返,回師途中,遇敵伏擊,死傷軍卒數千人,他欺罔不報……至於殺良冒級,克扣軍餉,將軍貲、馬價、鹽課、市賞都落入自家腰包,用以是灌輸權門,結納朝士,我等都曾親身經曆。這折子不是風聞而奏吧!”
“唉呀!若不是看了此信,我們都要給他蒙蔽了。”朱應轂三人嘖嘖而歎,摩拳擦掌地要即刻寫折子彈劾。
張鶴鳴陰笑道:“蒙蔽咱們倒不怎麼打緊,他蒙蔽聖上,可是犯了欺君罔上的大罪!咱們有了這些把柄,必要參倒他,不可給他留了活路!這上折子的次序可是極有講究的,誰先上,誰後上,要好生商議一番,以免給人抓了小辮子,勞而無功,白忙活一場。”
李琯道:“還是交章參奏,以壯聲勢,等惹得滿朝物議沸騰,我看兩位閣老也愛莫能助了。”
張鶴鳴肅身而立,一拍桌子,說道:“他們若敢袒護,我一起具本參劾!”
果然不出幾天,宮裏傳出旨意,李成梁以血氣既衰,罪惡貫盈,解除遼東總兵一職,回籍養老,總兵換成了麻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