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不代:
說來,真是狗肉丸子上不了台盤。離鄉背井幾十年,在八生旅途上無論曾博取過什麼虛名,其實在根底上我仍是一個山鄉野子。有兩點積習如頑症,就是明證:一是總酸不了鄉音,學不會官腔官調;一是不管到何處,一日三餐總想吃到我那家鄉的和子飯、三合麵。
許是兒時的困苦生活和其後的長期軍旅生活養成的,我吃飯恒量、速度快、不挑食、而且胃口也極好。從華廈盛宴到寒村圍爐,管它姓南姓北、屬雅屬俗、海派京味什麼飯食,一概都可吃到津津有味、得心應口程度。朋友們說,這家夥,大概吃鋼鐵也能消化得了。但我的家人卻更清楚我的底細,在吃食上,真正能令我賞心悅胃的,還是那“剪不斷理還亂”的三合麵與和子飯。
記得尚在軍旅生涯的時候,每次回鄉探親,幾乎每天午晚兩頓飯中,娘總要給我做頓三合麵或者和子飯吃。照娘的理論,“這是最好的飯食哩,好吃不說,就是身子有個不周不到,管你吃它兩三碗,比吃什麼藥都頂事”。我從小愛吃三合麵、和子飯,倒並非出自於尊娘之意,實在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打小形成的飲食習慣而已。改亦難。
說習慣難改,也不是說就一定不可改的。妻子是我鄉黨,她的飲食結構自從離開家鄉,就發生了微妙變化,至少是不怎麼愛吃這兩種飯食了。至於兒子兒媳這些城市娃們,連鄉情也淡薄得很,對家鄉自古流傳下來的這兩種普通吃食就更不以為然了。我家的飯局,常常因為我堅持要吃這兩種飯而鬧出小小的不愉快。有時競因為我,而實行“一廚兩製”。
不過也有例外的時候。那就是在我遭遇坎坷之事或喜慶之事時候,妻子會主動給我做三合麵或和子飯,而且這時總是舉家同餐。大概是為了表示對我的慰藉之情或者嘉勉之意吧。
典型例子,就是十多年前,我流年不利的那陣子。先是大病一場幾乎要命,後又從馬背上摔成骨折,接著又因文罹難,停職檢查,遭大大小小不同層次與不同範圍的通報與批評。在那停職檢查的日子,寫檢查本來就寫得昏天黑地,一時又傳言四起,有說“要撤職”的,有說“要雙開除”的,甚至有說我已經跳樓自殺了的。那種驟然間被卷進大海漩渦,驟然間遭受如此多、又如此形形色色世態炎涼目光之關注的滋味真不好受。因而情緒極壞。可那段時間家裏卻奇怪,好像是按專門製定好的長期食譜規劃行事似的,隔三差五,不是做三合麵就是做和子飯吃。唉,我心裏清楚,全家人都在順我的意,委曲求全,遷就我。那段日子,在吃食上,可真如一部電視劇的名字所形容,是“張大民的幸福生活”,盡管時間不長,也就半年多。之後隨著台風過去,我的吃飯問題又恢複常態:多數時間還是我少數服從多數,偶爾才會“一廚兩製”。
為此,我常恨恨然,卻又無可奈何,而悻悻然。
我愛吃家鄉的三合麵、和子飯,卻並不了解這兩種被太行山南麓上黨盆地五百萬人口最喜歡的飯食有什麼來曆。隻知道,改革開放時代可真是化腐朽為神奇的時代,連家鄉如此普通的兩種飯食都成為“名吃”而載入典籍,聲名遠湯了,在華北地區的一些賓館大酒店的飯桌上.我就碰到過好幾次,宴席最後的王食中就有三合麵或者和子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