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母親的蓮鍋麵(1 / 1)

周宗奇:

人們都說山西的麵食好,主要好在晉中一帶,所謂“汾(陽)、平(遙)、介(休)、孝(義)”地區。早年上大學的一個暑假裏,我曾隨一位同學去他們老家汾陽縣城,在那兒吃了十多天麵食,什麼刀削麵、刀切麵、撥魚兒、熗鍋麵……由他母親親手做來,配上各種各樣精美的菜碼和調味品,確實好吃得緊,至今回味在心頭。

但是,假如要問我天下的麵食哪一種最好吃,對不起,我卻肯定不會投這位同學母親的票(夠沒良心的吧?),我心目中最好吃的麵那叫連鍋麵,而且必須是我母親做的那種連鍋麵!

在我們晉南老家,連鍋麵是一種家常便飯,一年四季都可以做著吃。做法要說也極簡單:將白麵和好醒足,擀得極勻極薄,切成拇指長短的菱形麵片備用;將各種時鮮菜蔬切成丁或片(有肉丁,豬、羊血丁,豆腐丁更好)備用;另備粉條和蔥絲、薑絲、蒜片等;起棉籽油(新榨的油更好)鍋,待油熱時,下黑麵醬煸炒至醬香四溢,隨之倒人各種備料及調料翻炒,時間不能太長,即加水至適量,急火燒開,待鍋內一切食料熟香時,將菱形麵片兒下鍋煮熟,大功便告完成。

說起來簡單,其實做起來也很簡單,誰家都能做成連鍋麵;但要想將它做得像我母親那樣的出類拔萃、出神入化,吃一次記一輩子,吃一輩子就怎麼也不想死,那可就難了。難在哪兒呢?我看有這麼幾條:首先麵得和好、,擀好,誰能像我母親那樣將麵擀得那麼又勻又薄,將菱花兒切得那麼精美絕倫呢?其次黑麵醬是最要緊的,它是整個兒連鍋麵成敗的關鍵所在,畫龍點睛之筆,黑麵醬必須是上等貨色,可誰又能親手曬製出那麼好的黑麵醬呢?最後一條就是,鍋裏下多少油?油熱到幾分?放多少黑麵醬?煸炒多長時間?加多少水為適量?……諸如此類要見真功夫的地方,準又能像我母親那樣靈性十足、經驗豐富呢?

我頭一次吃母親做的連鍋麵是幾歲呢?這可絕對想不起來,肯定尚無記憶時就早已吃開了,吃到能記事時,就再也離不開它了。離家時的最後一頓飯,歸來時的第一頓飯,病中最想吃的飯,遊子夢中的飯,一輩子吃不夠的飯……都是這種母親做的連鍋麵。我能長得這麼高大結實,從小到大學習成績一直還算不錯,如今居然混成一個能舞文弄墨的作家,功勞也許全在母親的連鍋麵吧?

長到這麼大,吃過母親多少連鍋麵了?難以算清,一如母恩難計。

不過,其中有一頓連鍋麵,給我的記憶可太深刻了。那是我國所謂的“三年困難時期”,我在縣城上高中。每逢周末,步行六十裏回家,一路上餓得受不了,就想著回家吃連鍋麵,放點油潑辣椒,再少淋點醋,一連吃它三大碗,吃得滿頭直冒汗……也真怪,這麼一想,肚子還真就不怎麼難受了,盡管明知道這是白日做夢,母親再會做連鍋麵,此時也難為無米之炊呀!

然而有那麼一天,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剛走進家門,就聞到一種非常熟悉的連鍋麵的味道,循味兒看去,果然不是強行占去。不料紅火了一陣之後,卻再也維持不下去了,隻好宣布解散。就在收拾被折騰得千瘡百孔的房子時,母親意外地發現了“新大陸”:幾條曾經裝過白麵的空麵袋。細心的母親在地上鋪好幹淨的紙,然後將麵袋翻過來,用小掃帚刷呀,刷呀……居然斬獲頗豐,得到半斤多白麵粉。這可是連鍋麵的主要原料啊!顯然,這一點兒農民們久違了的白麵粉激發了母親的創作靈感和熱情,決心以母愛傑作一鳴驚人,不為什麼獲獎得賞、主旋律之類,隻為讓麵黃肌瘦的兒子吃一頓愛吃的連鍋麵。

前麵說過,要做連鍋麵,黑麵醬是重中之重,關鍵所在。可那時候怎麼會有這寶貝東西呢?過去母親每年做黑麵醬,都要用新麥麵蒸出死麵饃,切成塊悶住發酵,然後冒著炎炎烈日曬製數月而成。然而從“大躍進”以至“三年困難時期”以來,哪家農戶可以擁有製作黑麵醬的麵粉呢?

盡管如此,這些沒有難住激情澎湃的母親,她繼續向“偉大的公共食堂”“反攻倒算”,竟然又搜尋到二兩多白砂糖。有用嗎?在母親手裏可就有大用了!她在鍋裏點少許素油,熱好,將白糖放入,熬呀熬呀,熬成黑糊糊狀時再加入適量的水,便創造出一種不見經傳的調味品--“青醬”。這便成了黑麵醬的代用品。用它做出的連鍋麵雖然味道淡些,但對於一張“三月不食肉糜”的中學生的嘴來說,無異於山珍海味!

而今,母親已經九十一歲,離開她做連鍋麵的本土,住在省城高高的四樓上頤養天年。她對於我們如法炮製而成的連鍋麵總也不給好評。我承認,隻要母親不動手,我在這個世界上是再也吃不到美味可口的連鍋麵了。

有一天,我說:媽,你再給我們露一手吧!

母親幽幽地說:我怕你們嫌我手沒洗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