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石山:
在鄉間,每到秋天,各村各莊都要雇人看秋。
大一些的莊子、集鎮地麵,長年有人打更下夜。過去鄉下沒有鍾表,打更的人依據多年經驗來判斷時辰。晴天,看看星宿位置;陰天,就那麼約莫估計一回,敲梆子打鑼,給人們報更次。連帶巡行街巷,恐嚇了小偷竊賊,驚動著饞狼餓狐。
山村遠莊,偏僻窮苦,卻是賊也不來光顧,尋常便無須有人打更下夜。隻是到了秋天,莊禾成熟,團頭社首們要出麵雇人看秋。莊戶人家,春種秋收,汗水辛苦,指靠地裏那點收成,沒人看秋睡覺不能安穩。講好工錢待遇,或者曆年已有定例,各家根據地畝多少,攢些銅錢,算做看秋人的報酬。
到合作社年代,農民普遍饑餓,偷竊現象嚴重,生產隊裏更得用人看秋。隻是,看秋人不再掙工錢,改做掙工分罷了。
所謂看秋,是負責看管秋田,防止什麼人趁秋熟季節來偷莊禾穗實。莊禾不成熟,自是無須看管;待收罷秋,莊禾收回場上,糧食打進囤裏,地了場光,便也不再需要看秋。
看秋,最當緊也就是那麼半月二十天光景。
看秋,職責是防止偷盜。至於小孩子嘴饞,在樹下吃了幾顆核桃紅棗,走路人口渴,地邊拔了一隻蘿卜,看秋的都不管。主家知道了,也不介意。誰沒經過小孩子年齡?誰沒出門行路口渴肚饑過呢?至少在合作化之前,責任製之後,鄉間風俗如此。合作化,農業社,學大寨,那是把農民不當人的年代,摘一隻杏子都會把人打成盜竊犯,戴紙糊高帽遊街,甚至吊上二梁來一隻燕兒飛天。那年月,不說它也罷。
小孩子們既然嘴饞,鄉規民約既然網開一麵,秋收前夕,大家相跟了放牛砍柴,便免不了設法搞些野餐來嚐鮮。
紅棗核桃,或上樹摘得,或使石塊投擊打落,分享一回,不足為奇。大家要想辦法把豆莢玉米在野外烤熟了吃,方才覺得特別解饞,格外來情緒。
野外燒烤,先得攏起一蓬火。有火柴好辦;沒有火柴,得使火鐮。火鐮擊打燧石,火星將葛絨引燃;紅紅的一小團葛絨,包在枯黃的幹草內,一邊鼓了腮幫子吹氣,一邊快速晃動,葛絨終於將草葉點燃。
攏起火堆,早有人拔了豆莢掰了玉米來,如果數量大,大家絕對不會隻從一塊地裏糟踐。豆莢連在豆苗上,還泛綠,待聽得嗶嗶叭叭響,便烤好了。豆粒嫩綠,熱騰騰冒氣,光是香味兒己叫人滿口唾液。玉米,剝去外皮,整齊排列的玉米顆子上還爬滿雌蕊毛絲,在火堆上轉動了燒烤。嫩玉米的表皮開始發黑,就可以食用了。玉米粒子還是一泡水兒,淡淡的甘甜夾著悠悠的清香。夥伴們個個都吃得滿腮黑花六道,黑花六道的臉上笑容綻放。
而比起在野外烤了南瓜來吃,豆莢玉米就又不算什麼啦。
野外烤南瓜,沒有任何炊具,有些匪夷所思。但鄉間孩子有辦法。祖輩繼承,那天才的野餐燒烤競一直不曾失傳。
找一塊幹淨石板來,用幾塊石頭支起,下邊生火來不停燒烤。摘得一隻看去老熟的南瓜,就在石板上摔開,分做巴掌大小的塊子;瓜瓤不可丟棄,在石板上鋪開,南瓜塊子勻排在瓜瓤上;摘瓜時已經同時折了十幾片草帽大的瓜葉來,使瓜葉密密覆蓋了瓜瓣;然後上麵捧了許多土,成一隻土包,將瓜葉嚴密封壓。早已點燃的火堆,不停添加柴禾,石板快要燒到發紅。這時,隔了土堆,聽得裏邊瓜瓤咕嘟作響。響聲由緩而急,水聲咕嘟愈響愈急,漸漸了無聲息。經驗告訴大家,瓜瓤已經完全燒幹。這時,石板下便不再添加柴禾,任餘溫來繼續焙烤。
南瓜就要烤好,大家已是等候不及,摩拳擦掌、舔唇咂嘴的。卻聽得土包內隱隱嗶叭連響,仿佛點燃了一掛鞭炮。有經驗的說,那是瓜瓤焦幹,瓜子被烤爆啦!
輕輕拂去瓜葉上的覆土,再一層一層揭掉瓜葉,濃烈的香氣和灼熱的蒸氣一時升騰四散。待熱氣散盡,眼前的石板上便現出那份野餐一品。
瓜瓣現著一派金黃,這是食品之色;香氣撲鼻,撩人饞涎,這是食品之香;使柴棍插了瓜瓣,大家燙燙地食用,老熟的南瓜經過如此燒烤,滿口濃甜,這是食品之味;瓜子在石板上嗶叭作響,柴禾灰燼裏沒燃透的圪節猛地爆炸,令人一驚,這就是食品的聲了。
石板烤南瓜,於是“色、香,味、聲”俱全,堪稱野餐一品。
如此一道風味食品,或者不易搬上現代人的餐桌。
即使照貓畫虎搬弄一回,離了那份野趣,怕也就滿不是那麼回事了。
好比將野天遠地的民歌硬要搬上舞台,民歌的天然野味兒往往就消失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