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鹽幹烙兒(1 / 1)

王建功:

“嘟嘟哇,娶三媽,三媽想吃個豬尾巴。”

村裏的孩子黃豆芽一般鬧著、唱著。隻聽“嘎巴”一聲,圈外一個孩子捧著的鹽幹烙兒咬開了一個口子,茴香的香味霎時彌漫了整個院子。隨“嘎巴”一聲,歌聲便止了。十幾雙眼睛齊刷刷地死盯住了鹽幹烙兒,接著一雙雙烏黑稚嫩的小手便伸了過來:“給我吃一塊吧!”“我也要一小塊。”有可憐兮兮的,有殷情巴巴的,也有哈喇子饞饞的。忸怩半天,瓜分便開始了,這個瓶蓋大一塊,那個指甲大一點。不論多寡,放人嘴中便覺鹹津津的,但隨之,饞蟲便活躍起來,一時饑腸轆轆可聽。

想起初吃鹽幹烙兒的情景,直到現在,我都會將口水咽了又咽。吃鹽幹烙兒成了我的一大嗜好。凡出差,都要繞道巡鎮買它十個八個帶回家。妻子和兒子卻不以為然,每每譏我為“孩子情結”。但我並不介意,而且樂此不疲,照買不誤。有一次,我把買回的鹽於烙兒放在火鏊上,不一會兒,便烘幹開裂了,茴香味溢滿全屋。先是兒子回來,聞到香味,便嘎巴香脆地吃了一個。也許是吃出了味道,一吃不可收,不一會兒就嘎巴香脆,三個鹽幹烙兒進肚。繼之,妻子也一聞不可作罷,一吃便不能收,把剩下的兩個鹽幹烙兒都嘎巴香脆了。我這個“孩子情結”者競沒有嚐到一口。我當然要反唇相譏,隻聽他們異口同聲:“嘎巴香脆,好吃,好吃。”

鹽幹烙兒雖然名不見經傳,也不登大雅之堂,但它壓饑、耐饑、香脆可口,是勞動者的美食。而我對鹽幹烙兒的嗜好,卻不僅僅是為了好吃,更為了一種濃.濃的鄉味。

鹽幹烙兒是家鄉的特產。我雖遊曆有限,但也去過一些地方。大江南北,長城內外,競沒有見哪裏有鹽幹烙兒賣。鹽幹烙兒為吾鄉獨有,隻此一家,別無分店。即便是家鄉,也隻有巡鎮人烤製的鹽幹烙兒才地道。

製鹽幹烙兒需一個特殊的爐灶,下層漏放爐灰,中層是一個有門的爐膛,上層有兩個爐口:一個爐口放火鏊,一個爐口放砂盆。鹽幹烙兒的作料卻也簡單,不過是油、鹽和小茴香而已。但製作卻要技術。把揉好的麵捏成一個圓形,並使圓棱突起,然後放置火鏊上,再用燒燙的砂盆一蓋,腦火底火並用,空氣膨脹,體積便迅速增大,便成體大形圓內空的成品了。

鹽幹烙兒的家鄉味,如同家鄉的兒化音:老婆兒、媳婦兒、門洞兒、碗托兒、明兒、前兒、曲兒、杏兒……讀出兒化音才夠味,讀出去聲調才到位,而且這兒化音還有講究,比如這“老婆兒”,讀出兒化音去聲調,是老太婆之意,讀不出兒化音去聲調,是婆姨之意。所以,外地人永遠也體會不出其中的味兒。

鹽幹烙兒那種家鄉味,濃濃的醉人哪!一提起鹽幹烙兒,便引起了饞蟲蠕動,便忘卻J,奔波之苦。對於我,吃鹽幹烙兒還有一種釅釅的親情,時不時會化作一片片白雲,悠悠地飄蕩在我心中。

兒時是不幸的。父母離異,惟一依傍的是顫巍巍的祖母。那時又是“瓜菜代”的年月,人人麵有菜色,吃鹽幹烙兒成奢望。久而久之,終於胃口大壞,隻覺寒邪之氣在肚中折騰,有時竟會翻江倒海,時吐時瀉,飲食不進。祖母看著不祥,便送我到姑姑家。姑姑家住在公社所在地,請醫問藥還算方便。然而醫治數日,仍無好轉跡象,姑姑一邊收拾瀉物,一邊急得哭出了聲。還是一個鄰居大娘出了主意:“娃這病,隻要壓伏住寒邪就好了。”於是姑姑建起了簡易的爐灶,開始了烤製鹽幹烙兒。雖然技術不到位,膨脹不過關,但加以時間,鹽幹烙兒總算烘幹了。我手捧著鹽幹烙兒,剛咬了一口,那濃濃的茴香味就勾起了我的食欲,竟然吃了一個,肚子一下便覺平和了許多。這時表哥放學回家,一眼便盯住了鹽幹烙兒,饞嘴貓似的,抓起便吃,卻被姑姑一把奪了過來說:“這是給弟弟救命的,不準吃。”看著表哥委委屈屈、可憐巴巴的樣子,我不忍心自己獨吞,便偷偷給表哥藏起了一個。

從此,我就和鹽幹烙兒有了情。

現在姑姑去了。在送別姑姑時,我奇怪競沒有掉淚,看著表哥號啕大哭,我卻想起了鹽幹烙兒,送別姑姑後,我的眼淚才止不住洶湧而出。一路上我一邊擦眼淚,一邊又想起了鹽幹烙兒。現在呢,每當吃鹽幹烙兒,眼前就會閃現姑姑忙碌的身影。以後,表兄弟倆見麵,鹽幹烙兒便成了談話的由頭。

我感謝姑姑,她不僅用鹽幹烙兒治了我的病,而且使我懂得了有關鹽幹烙兒的藥用知識。鹽幹烙兒,物雖小,卻牽心掛情,不但可以療饑,還可以和胃,是我終生難忘的美食。

“嘟嘟哇,娶三媽,三媽想吃個豬尾巴。”

院裏的孩子們唱著老掉牙的兒歌,正黃豆芽般擁著、擠著。我雖年近知命,但還是禁不住童心大發,跑下樓去聽聽看看。孩子們手裏拿的雪糕、巧克力,在我眼前卻化作了手鼓似的鹽幹烙兒,並嘎巴嘎巴在我心頭作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