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娘的自由酒也有很多種。
有一種顏色紅得像血一樣的,是波斯進貢的葡萄酒。
盛在水晶夜光杯裏更美。一種神秘而淒豔的美。
白衣人淺淺啜了一,慘白的臉上仿佛也有了種神秘而淒豔的紅暈。
他慢慢的接著道:“我的行蹤雖然很秘密,可是近年來好像也漸漸漏了出去,我昔年仇家的門人子弟,已有人到九華山來尋找我的下落。”
他故意不看鳳娘:“那天被雷仔除去的那一個人,就是我一個極厲害的仇家門下。”
鳳娘垂下頭,盡量不去想那個奇怪的孩子,不去想那天晚上的事。
她已看出了他和這白衣人間的關係。
白衣人道:“我雖不怕他們,可是我的毒隨時都可能發作,那時我就難免要死在他們的手裏。”
他臉上的紅暈漸漸消褪,終於又轉臉凝視鳳娘,道:“隻要我一旦死了,跟隨我的人,也必死無疑,而且可能死得很慘。”
鳳娘沒有開口。她實在不知道應該說什麼,他本不該把這些事告訴她的。
白衣人道:“我告訴你這些事,隻因為我……我想要你在這裏陪著我。”
他忽然說出這句話來,鳳娘也吃了一驚。
白衣人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很寂寞,從來沒有找到過一個合適的人能夠陪我說說話的。”
像鳳娘這樣的女人世上的確已不多。
白衣人道:“可是我對你並沒有別的意思,你應該看得出我已是個廢人。”
他雖然也在盡量控製著自己,可是一種誰也無法控製的痛苦和悲傷,已經從他那雙冷酷無情的眼睛裏露了出來。
鳳娘沒有讓他再說下去,忽然道:“我答應你。”
白衣人仿佛也吃了一驚,道:“你……你答應我?”
鳳娘道:“我可以留在這裏陪你。”
現在她還不能見到無忌,不管為了什麼原因,這都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她相信千千和曲平都一定能照顧自己,絕不會為她傷心的。
她覺得自己現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讓這個又驕傲,又痛苦,又可怕,又可憐的人,過幾天比較快樂的日子。
白衣人臉上又泛起了那種紅暈,道:“我並不勉強你。”
鳳娘道:“這是我自己願意的,我不願做的事,誰也不能勉強我。”
白衣人道:“可是你……”
鳳娘道:“我隻希望你也能答應我一件事。”
白衣人道:“你說。”
鳳娘道:“隻要一有了無忌的消息,你就要讓我走。”
白衣人道:“你沒有別的條件?”
鳳娘道:“如果你還要答應我別的條件,你……你就是在侮辱我。”
白衣人看著她,慘白的臉上忽然發出了光,就像是一棵枯萎的樹木忽然又有了生機。
對某種人來說,“賜予”遠比“奪取”更幸福快樂。
鳳娘無疑就是這種人。
瞎子遠遠的站在一旁,那雙看不見的眼睛裏,卻又仿佛看到某種悲哀和不幸。
到了這裏之後,鳳娘也沒有中斷她每天寫日記的習慣。
她是根據一個精確的“滴漏”來計算日期的,每個月相差不會在半個時辰以上。
那時的曆法,每年隻有三百六十天。
地底的生活,單純而平淡,隻要選出其中三天的記載,就可以明白她在那幾個月之間的遭遇和經曆了。
這三天,當然是特別重要的三天,有很多足以改變一個人一生命運的事,就是在這三天中發生的事。
這些享有的幸運,有的不幸。
第一件不幸事,發生在九月二十三。
芭月二十三日,晴。
在這裏雖然看不到天氣的陰晴,我卻知道今天一定是晴天。
因為那位瞎先生出去的時候,衣服穿得很單薄,回來時身上和腳底都是乾的。
他出去,是為了去找小雷。
小雷出走了。
我在這裏一直都沒有看見過他,“地藏”好像在故意避免讓我們相會。
“地藏”實在是個怪人,小雷也實在是個奇怪的核子。
其實他們的心地都很善良。
尤其是小雷,我從來沒有恨過他,他那樣對我,也許隻因為他從來沒有得到過母愛也許我長得像他母親。
在核子們心目中,母親永遠都是天下最溫柔美麗的女人。
鄙是他為什麼要出走呢?
找想問“地藏”,他的脾氣卻忽然變得很暴躁,對我也比平常凶惡。
我也不怪他,我知道他是在為小雷的出走而生氣傷心。
他對小雷的期望很高。
他們在找小雷的時候,我又發現了一件怪事。
這地方一共間隔成了十六間房,後麵還有個石門,平時總是關著的,我猜那一定是“地藏”
一個秘密的寶庫。
今天他們什麼地方都去找過,卻沒有到那裏去,難道他們認為小雷絕不會躲在那裏,隻是因為那地方任何人都去不得我忍不住偷偷的去問那位瞎先生,他聽了我的話,竟像是忽然被毒蛇咬了一,話也不說就走了。
我從末見他這麼害怕,他怕的是什麼十一月十五日。
算起來今天又應該是月圓的時候了,不知道今天外麵是否有月亮?月亮是否還像以前那麼圓?
我已經在這裏度過四個月圓之夜了。
我常常想到無忌,天天都在想,時時刻刻都在想,可是我從來沒有說起過他。
因為我知道說也沒有用。
無忌好像在一種很特別的情況下,我一定要等到某一個時候,才能見到他。
我有這種感覺,所以我定要有耐心。
而且我相信“地藏”,他絕不是個不守信用的人,他對我也很好,從來沒有對我“有別的意思”,這一點他就很守信。
鄙是自從小雷出走了以後,他的脾氣越來越奇怪,常常一個人躺在棺材裏,整天整晚的不說話,我也隻有一個人坐在那裏發呆。
這種日子自然並不太好過,可是我總算已度過來了。
有人說我很軟弱,也有人說我像瓷器一樣,一碰就會碎。
我從來沒有反駁過。
人身上最軟的是頭發,最硬的是牙齒,可是一個人身上最容易壞,最容易脫落的亦是牙齒,等到人死了之後,全身上下都腐爛了,頭發卻還是好好的。
人身上最脆弱的就是眼睛,可是每人每天從早到晚都在用眼睛,不停的在用,眼睛卻不會累,如果你用嘴不停的說話,用手不停的動,用腳不停的走路,你早就累得要命。
所以我想,“脆弱”和“堅硬”之間,也不是絕對可以分別得出的。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小雷出走,是為了我。
原來他走的時侯,還留了封信,信上隻有幾句話。
“我喜歡鳳娘,你搶走了鳳娘,我走,總有一天我會搶回來的。”
小雷真是個奇怪的孩子,我一直不懂他為什麼會這樣對我。
每個月圓的時候,“地藏”就會變得特別暴躁不安。
今天他脾氣更壞,而且還喝了一點酒,所以才會把小雷這封信拿給我看。
現在我才明白,那位瞎先生為什麼會有那種眼色。
他一定認為我來了之後,就會帶來災難和不幸,小雷的出走,隻不過是個例子而已。
我並沒有為小雷擔心,像他那樣的孩子,無論走到那裏,都不會吃虧的。
我隻希望他不會走入歧途,因為他太聰明,劍法又那麼高,如果他走入歧途就要天下大亂了。
我是在八月十五那一天開始學劍的,到今天也有三個月了。
我連一點劍術的根基都沒有,除了小時候我從三叔那裏學了一點內功吐納的方法之外,我根本連一點武功都不懂。
鄙是“地藏”偏偏說我可以學劍。
他說我也很古怪,說不定可以練成一種江湖中絕傳很久的“玉女劍法”,因為我的脾氣性格很適合練這種劍法。
我從來不知道練劍也要看一個人的性格和脾氣,我練了三個月,也不知道究竟練到怎麼樣了。
隻不過“地藏”實在是個了不起的人,也說他以前“一劍縱橫,天下無敵”,好像並不是在吹噓。
他的劍法實在很驚人。
有一次他說,他可以從我頭上削斷一根頭發,隻削斷一根,然後再把這一根頭發削斷,隨便我要他削成幾段都行。
他真的做到了。
我故意把頭發梳得很緊,隻看見他手裏的劍光一閃,我的頭發就被他削掉了一根,等到這根頭發落在地上時,已變成了十三段。
他的劍光隻一閃,我的頭發就不多不少恰好被他削掉了一根,而且不多不少恰好斷成了十三段。
我雖然不懂劍法,可是我也看得出他的劍法一定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因為他出手實在太快,快得讓人沒法子相信。
他說我已經把“玉女劍法”中的訣竅全郡學會了,隻要以後能常常練,別人就算練過十年劍,也末必能比得上我。
我相信他絕對是位明師,卻不能相信我會是個這麼好的徒弟。
不管怎麼樣,隻要他一躺進棺材,我就會去找把劍來練。
我當然不敢去碰他放在神龕的那把劍,就連他自己都沒有碰過。
他常說,現在就連他自己都不配去用那把劍,因為那把劍從末敗過,現在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天下無敵的劍客了。
三月二十八日。
不知不覺的,在這裏已經過了快八個月了,今天已經到了無忌父親的忌辰。
去年的今天,也正是我要跟無忌成親的日子,每個人都說那是個大吉大利的黃道吉日。
唉!那是個什麼樣的黃道吉日那一天發生的慘案,不但害了老爺子的命,毀了無忌一家人,也毀了我的一生。
如果老爺子沒有死,今天我是個多麼幸福,多麼快樂的人,說不定我已有了無忌的孩子。
鄙是今天……在“今天”這兩個字下麵,有很多潮濕的痕跡,仿佛是淚痕。
難道今天發生的事,比去年的今天還要悲慘可怕?
如果你能夠看到她這些秘密的記載,看到這裏,你當然一定會看下去。
下麵她的字跡,遠此平常潦草得多。
今天早上,“地藏”居然起來得比我還早,我起床時他已經在等著我,神情也好像跟平時不一樣。
他說在他這個洞府裏,我隻有一個地方還沒有去過,他要帶我去看看。
我當然很興奮,因為我已猜到他要帶我去的地方,就是那秘密的寶庫。
我猜得不錯。
他果然叫人打開了後麵那個石門,我跟著他走進去後,才知道我還是有一點猜錯了。
那地方非但不是個寶庫,而且臭得要命,我一走進去,就覺得有股惡臭撲鼻而來,就好像是豬窩裏那種臭氣。
我雖然被臭得發暈,想吐,可是心裏卻更好奇,還是硬著頭皮跟他走進去。
裏麵也是間大理石砌成的屋子,本來布置得好像也不錯,現在卻已經完全變了樣子,那些繡著金花的紅幔,幾乎已變成了烏黑的,痰盂,便桶,裝著剩菜飯的鍋碗,堆得到處都是。
牆壁上,地上,到處都鋪滿了上麵晝著人形的劍譜,每張劍譜都很破舊。
一個披頭散發,又髒又臭的人,就坐在裏麵,看著這些劍譜,有時仿佛已看得出神,有時忽然跳起來,此劃幾下,誰也猜不出他比的是什麼招式。
他的人已經瘦得不**形,而且至少已有幾個月沒洗過澡,一張又髒又瘦的臉上長滿了胡子,我簡直連看都不敢看。
他也好像完全不知道有人走了進去,連看都沒有看我們一眼,忽然抓起一張劍譜抱在懷裏放聲大笑,忽然又痛哭了起來。
我看這個人一定是個瘋子。
“地藏”卻說他並沒有瘋,隻不過癡了,因為他已經被這些劍譜迷住,迷得飯也不吃,覺也不睡,澡也不洗,迷得什麼都忘了。
我也分不出“瘋”和“癡”有什麼分別。
不管他是瘋也好,是癡也好,我都不想再留在那種地方。
“地藏”還在盯著他看,居然好像對這個人很感興趣。
我就悄悄的溜了出去,因為我實在忍不住想吐,卻又不願在他麵前吐。
不管怎麼樣,他到底總是個人。
我躲在屋裏好好的吐了一場,喝了杯熱茶,“地藏”就來了。
他又盯著我看了半天才告訴我,現在又到了他每年一度要去求解藥的時候,這一次路程不近,要一個月左右才能回來。
他問我,是願意跟他一起去?還是願意留在這裏?
我當然願意跟他一起去,我已經在這裏憋得太久了,當然想到外回去看看。
到了外麵,說不定就有了無忌的消息,何況我也想知道千千和曲平的情形。
我總覺得他們兩個人倒是很相配的一對,千千的脾氣不好,曲平一定會讓著她,千千到處惹麻煩,曲平定會替她解決。
隻可惜千千對曲平總是冷冰冰的,從來也沒有結過他好的臉色看。
“地藏”聽到我願意跟他一起走,也很高興,就倒了杯葡萄酒給我喝。
我喝了那半杯酒,就睡著了。
等到我醒來的時候,才知道我們已經離開了他的地底洞府。
我坐在一輛馬車上,全身披麻戴孝,幾個穿黑衣服的人,抬著“地藏”那口古銅棺材,跟在馬車後。
我知道他一定在那棺材裏,我這麼樣打扮,也是種掩護。
晚上我們找到了家很偏僻的客棧落腳,而且包下了一整個跨院。
蓖棧裏的夥計,都以為我是個剛死了丈夫的寡婦,對我照顧得特別周到。
我一個人住在一大間房,一直都沒有睡,因為我知道“地藏”一定會來的。
深夜時他果然來了,我陪他吃了一點清粥,他又在盯著我看,忽然問了我一句很奇怪的話:“你真的不認得他了?”
豹始的時候我還不懂,後來我看到他那種奇怪的表情,心裏忽然有了種又瘋狂,又可怕的想法那個又髒又臭,我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的人,難道就是我不惜犧牲,隻想去看一眼的無忌?
“地藏”已看出了我在想什麼,就跟我說;“你沒有想錯,他就是無忌。”
我簡直快瘋了。
我想大哭,大叫,想把他活活扼死,可是我什麼都沒有做。
“地藏”並沒有失信,他遵守諾言,讓我看到了無忌。
他並沒有錯,錯的是我,他並不該死,該死的是我。
我竟不認得無忌了。
我日日夜夜的想見他,等我真的見到他時,竟不認得他了。
我還有什麼話可說?
等我情緒稍微平靜了一點之後,“地藏”才告訴我,無忌是找他學劍的,他也認為無忌是可造之材。
但是,在他們之間,有一項約定,在無忌劍術還沒有學成之前,絕不能會見任何人。
無忌也答應遵守這約定,所以我要見無忌的時候,他總說還沒有到時侯。
“地藏”又說:“我們以一年為期,約定了今天我要去試他的劍,隻要他能夠擊敗我,我就讓他走。”
他說出了這句話之後,我才知道他們之間的約定並不簡單。
我很了解無忌。
他知道“地藏”一定不會傳他劍術的,一定用了種很特別的法子,逼著“地藏”不能不答應把劍術傳給他。
所以“地藏”要他答應這條件的時候,他也不能不接受。
鄙是他又怎麼能擊敗“地藏”呢?他簡直連一點機會都沒有。
“地藏”顯然又看出了我心裹在想什麼,冷冷的對我說:“他並不是沒有機會,因為我的劍
術也是從那些劍譜上學成的,我做事一向公平。”
他又說:“可是我見到你之後,我的想法就變了,我生怕他的劍術真的練成把你從我身旁奪走,我想殺了他,讓你永遠也見不到他。”
鄙是他並沒有這麼做,因為他絕不是這種卑鄙無恥的小人。
所以他心裏也充滿了矛盾和痛苦,所以他的脾氣才會變得那麼暴躁古怪。
這一切都是因為我。
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麼那個瞎子總認為我會為他們帶來不幸。
“地藏”又說:“但是,我也想不到他練劍會練得那麼“癡”,竟好像完全變了個人?”
也許就因為他知道無忌已變了個人,所以才讓我去見無忌。
“地藏”盯著我,又說:“我知道你心裹在想什麼,可是你想錯了,我本來已下了決心,要讓你回到無忌身邊去,因為我已看出你對他的真情,你發覺我不讓你們相見,一定會恨我一輩子,我不想你恨我一輩子”
他又說:“可是,現在他既然已變成了那樣子,你去見他,反而害了他,如果他劍術能夠練成,等到那一天,你們再相見也不遲。”
我沒有開口,因為我已發覺他說的並不完全是真心話。
我不怪他,每個人都難免有私心的,他畢竟也是個人。
要等到那一天無忌的劍術才能練成?才能擊敗他?
那一天可能永遠也等不到的。
但是我可以等到他回去的時候,那時侯我就可以見到無忌了。
不管無忌是瘋了也好,是癡了也好,這一次,我再見到他,卻不會離開他的了。
鳳娘是三月二十八離開九華山的。
四月初一的晚上,梅檀僧院的和尚們晚課後,忽然發現有個又髒又臭,疲得已不**形的怪人躺在大殿前的石級上,看著滿天星光就好像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星光一樣,竟似已看癡了。
試劍
四月初二,天氣晴朗。
在天氣特別好的日子裏,廖八總是會覺得心情也特別好。
尤其是今天。
今天他一早起來,吃了頓很豐富的早點後,就去溜馬。
晚上也通常都要喝很多酒,有時甚至連午飯的時候郡喝,所以他一向很注重這頓早點。
今天早上他吃的是一整隻雞,用酒燒的雞,一條活鯉魚,紅燒的活鯉魚,和一大盤用蝦來炒的包心菜。
除了可以大把花的錢,漂亮的女人,和好酒之外,雞,鯉魚,包心菜,很可能就是這位廖八爺最喜歡的三種東西。
今天早上,他在半個時辰之內,就圍著城跑了一個來回。
這是他最快的紀錄。
他當然不是用自己的兩條腿跑的,他是騎著馬跑的。
他騎的當然是匹快馬,就算不是天下最快的馬,至少也是附近十八個城裏最快的一匹。
這匹馬本來並不是他的。
那天在“壽爾康”樓上,他眼看著無忌擊斃了唐家三兄弟之後,他就沒有一天能睡得安穩。
他也是江湖人,在江湖之間,這種仇恨是非報不可的。
如果無忌來報仇,他根本沒有抵抗之力。
所以他一方麵托人到各地去尋訪高手來保護他,一方麵也在暗中打聽無忌的行蹤。
等到他聽說無忌最後一次露麵是在九華山下“太白居”,他就立刻帶著人趕去,太白居的掌櫃夫婦卻已在一夕間暴斃。
他隻看見了一個叫小丁的夥計和這匹馬,趙無忌的馬。
他和趙無忌之間的梁子既然已結定了,又何妨再多加一樣。
所以這匹馬就變成了他的。
這一年來,他的日子過得很太平,趙無忌在他心裏的陰影早已淡了。
現在他唯一的煩惱,就是他用重金請來,一直供養在這裏的三位高手。
他很想打發他們回去,卻又生怕得罪了他們,尤其是那位胡跛子,他實在得罪不起。
他決心要在這幾天內解決這件事,就算要再多花一筆,他也認了。
暴養這三個人的花費,簡直此養三個姨太太還貴,他已感到有點吃不消了。
現在他才知道,世上最花錢的事並不是“快樂”,而是“仇恨”。為了這件事,他已花了三十多萬兩,再加上無忌嬴走了那一票,現在他表麵看來雖然過得風光,其實已隻剩下個空架子。
幸好他的“場子”還在,過年前後又是旺季,所以他還可以撐得下去。
用冷水衝了個澡後,連這個問題好像也孌得不是問題。
他換了套幹淨的衣服,還準備孢著他新娶的小姨太再睡個回籠覺。
巴在這時候,費老頭忽然來了。
費老頭是他場子裏的管事,是個不折不扣的老狐狸,在賭這一行裏,已經混了好幾十年,什麼樣的花樣他都懂,什麼樣的場麵他都見過。
鄙是今天他卻顯得有點驚惶的樣子,上氣不接下氣的跑過來,幾乎被門檻絆得摔一跤。
廖八笑罵道:“看你急成這樣子,是不是你老婆又偷人了?”
費老頭歎了口氣,苦著臉道:“我老婆偷人不稀奇,今天這件事才稀奇。”
廖八娥了娥眉,道:“難道今天場子裏麵又出了事?”
費老頭道:“出的事還不小。”
做場子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忽然憑空來了個手氣特別好的大嬴家,就好像去年來的那個“行運豹子”一樣。
鄙是像“行運豹子”這種人,一輩子也難得碰到一個的。
廖八道:“你先喘氣,坐下慢慢說,就算天塌下來,咱們也撐得住,你急個鳥。”
費老頭卻好像連坐都坐不住,道:“今天場子裏又來了個高手,狠狠的勾了咱們一票。”
“勾”的意思,就是嬴了。
廖八什麼都不問,先問:“這個人現在走了沒有?”
費老頭道:“還沒有。”
廖八冷笑道:“隻要人還沒走,咱們就有法子對付他。”
有賭不算輸,像費老頭這樣的大行家,當然應該明白這道理。
鄙是今天他卻不這麼想:“就因為他還沒有走,所以才麻煩。”
廖八道:“為什麼?”
費老頭道:“因為他還要賭,而且看樣子還要再嬴下去。”
廖八道:“你看得出?”
費老頭道:“他隻帶了十兩銀子本錢,現在已嬴了十四把。”
廖八道:“十四把是多少。”
費老頭說道:“十六萬三千八百四十兩。”
廖八臉色變了,用力一拍桌子,大聲道:“你是幹什麼的,怎麼會讓他連嬴十四把?”
費老頭道:“我一點法子都沒有,因為他把把擲出來的都是三個六。”
廖八一下子就跳了起來,變色道:“是不是那個行運豹子又來了?”
費老頭道:“我本來也懷疑是他,可是他們的樣子卻長得一點都不像。”
他想了想,又道:“那個行運豹子,是個長相很好的年輕小夥子,這個人看起來卻像是個癆病兒。”
廖八吼道:“他用的究竟是那一路的手怯”
費老頭道:“我看不出。”
廖八又吼了起來:“他連擲十四把豹子,你連他用的是什麼手法都看不出!”
費老頭道:“他好像沒有用手法!”
其實他心裏也知道,天下絕沒有運氣這麼好的,能連擲十四把三個六。
費老頭道:“就算他用了手法,場子裏也沒有人能看得出來,所以我也不敢動他,隻有先把他穩住那裏。”
他愁眉苦臉的接著說:“現在場子裏根本已沒有錢賠給他了,他不但等著拿錢,而且還要賭,八爺你看怎麼辦?”
廖八冷笑,道:“難道你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費老頭道:“可是他既然敢來吃咱們,就一定有點來頭。”
廖八怒道:“不管他有什麼來頭,你先去替我做了他再說。”
費老頭道:“就算要做他,也得先把賭注賠給他?”
這是做場子的規矩,規矩一壞,下次還有誰敢來賭這一點廖八也不是不明白,隻可惜他根本已沒有錢可賠了。
“你再去把那小子穩住,我去想法子。”
他唯一能夠想得出的法子,就是去找他的賈六哥,可是他也知道這條路未必會走得通。
他們早已疏遠了,自從他把賈六投資在他場子裏的二十萬兩銀,也算成是輸給行運豹子之後,他們就已經疏遠了。
賈六的答覆果然是:“最近我也很緊,我正在想找你去調動。”
所以他隻好去找胡跛子。
你永遠不必把賭注賠給一個死人。
這雖然不是做場子的規矩,卻絕對是無論誰都不能爭辯的事實。
一個人到了沒有錢的時候,就會把現實看得此規矩重要得多。
把很多事都看得此規矩重要得多。
胡跛子不但有一條腿跛得很厲害,身上其他的部分長得也不能算很健全。
他瘦小,禿頭,鼻子有點歪,耳朵缺了一個角,不但其貌不揚,而且髒得要命,看起來實在不是個值得尊敬的人。
這個人唯一的好處就是不太喜歡說話。
他來的時候,不但廖八看不起他,另外兩位被廖八重金禮聘來的好手更沒有把他看在眼裏,甚至不願跟他同桌吃飯。
這兩人以前據說都是遼北地道上的綠林好漢,“丁罷”,“屠強”,顯然都不是他們的真名實姓。
丁罷使雁翎刀,屠強用喪門劍,兩個人手底的功夫都很硬。
他們當然不屑與這個其貌不揚的跛子為伍,決心要把他好好的教訓一頓,讓他知難而退。
有一天晚上,他們喝了幾杯之後,就找胡跛子到後麵的暗巷去“談談話”。
第二天早上,廖八就發現他們對胡跛子的態度已完全改變了,不但變得極恭敬客氣,而且簡直像怕得要命。
廖八並不笨,當然可以猜得到他們的態度是為什麼改變的。
所以他對胡跛子態度立刻也改變了。
胡跛子卻一點都沒有變,隨便別人怎麼樣對他,他好像都不在乎。
巴算你打了他兩個耳光,他好像也不在乎。
他到這裏來了一個月之後,有個既輸了錢,又喝了酒的鏢師,真的打了他兩耳光。
這位鏢師當天晚上就“失蹤”了。
廖八本來以為胡跛子未必肯管這件事的,這種事有屠強和丁罷去解決已足夠。
想不到跛子卻自動要去看看,因為他想去看看那雙能連擲十四把三個六的手。
無忌看看自己的手。
這雙手雖然並沒有變,可是他知道他的樣子一定已改變了許多。
這地方居然沒有一個人認得出他了。隻不過短短的十個多月,一個人怎麼會變得這麼多。
他照過鏡子,幾乎連他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了。
他的臉已因長久不見陽光而變得蒼白而透明,他的眼睛已因用腦過度和缺乏睡眠而變得深深陷落,甚至連頭發都比以前少了很多。
奇怪的是,他的胡子反而長得特別快,有時甚至可以蓋住他臉上的疤。
在熱水裏泡了整整一個時辰後,他總算把身上的臭氣洗掉了。
但是他知道自己已永遠無法再恢複以前的樣子。
無論推過了三百天那樣的生活之後,都會變成另外一個人的。
他能夠支持下去,隻因為他對自己還有信心,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活著走出那地方。
因為他知道那個僵在每年的四月之前,都要離開那裏去求解藥。
隻要能夠讓那僵相信他已“癡”了,他就一定有機會逃脫。
這一點他無疑做得很成功。
所以他贏了。
他明知自己就算再練十年,也絕沒有擊敗那僵的機會,他把自己一生的自由都押了上去,來賭這一把!
他非嬴不可。
現在他又連嬴了十四把,贏得輕鬆痛快。
場子裏所有的賭台都已停了下來,但卻沒有一個人肯走。
大家都在等著看這場好戲。
無忌也在等。
他一點都不著急,他比誰都沉得住氣,屠強和丁罷一走進來,他就知道是唱戲的來了。
四丁罷走進來的時侯,隻覺得小肮下仿佛有一團火焰在燃燒。
每次要殺人之前,他都有這種感覺。
他一眼就看到了無忌。
廖八已經將這個人描述得很詳細。
“你們要去殺他,隻因為他跟你們有仇並不是我叫你們殺他的,這一點你們一定要記住。”
丁罷當然明白廖八的意思。
他們既然是為了尋仇而殺人的,就跟這場子完全沒有關係了,所以誰也不能說廖八破壞了做場子的規矩。
這個人看起來並不像很紮手的樣子。
他隻希望能趕快解決這件事,讓他能趕快找個女人解決他自己的問題。
這個人是不是還有別的幫手,場子裏會不會有人伸手來管他們的事。
場子裏比較惹眼的隻有兩個人。
一個人身長玉立,相貌堂堂,服飾也極華麗,年紀雖然最多隻有三十左右,氣派卻很大,看起來不但一定很有錢,而且很有權力。
幸好一個人如果身家太大,通常都不大願意去管別人的事的。
而且他看起來也絕不像是無忌的朋友,所以屠強已不再顧忌他。
另外一個人,長得更美,不笑的時候,也可以看得出兩個深深的酒窩,一雙大眼睛明亮靈活,無論在看什麼,都會露出很好奇的樣子。
如果他真的是個男人,顯然是個很少見的美男子,但嫌太娘娘腔一點。
幸好她不是。
像屠強這樣的老江湖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女扮男裝的。
對於女人的看法屠強也和丁罷一樣。
女人的可怕之處是在枕頭上,不是在拳頭上。
所以丁罷用一個箭步竄到無忌麵前時,他也立刻跟了過去,冷笑道:“原來是你。”
無忌笑了。
這兩個人果然是唱戲的,他早就算準了他們要來唱的是出什麼樣的戲。
丁罷沉著臉道:“我們找了你五年,今天總算找到了你,你還有什麼話說?”
無忌微笑道:“你們找我,是不是因為跟我有仇?”
他問的這句話,恰巧正好是他們準備要說的。
丁罷立刻接道:“當然有仇,仇深如海。”
無忌道:“所以你們今天一定要殺了我?”
丁罷道:“非殺不可。”
無忌道:“我能不能還手?”
丁罷冷笑,道:“隻要你有本事,也可以殺了我們。”
無忌道:“真的?”
丁罷已懶得再跟他嚕嗦了,腰畔的精鋼雁翎刀已出鞘。
屠強也拔出了他的喪門劍。
他並不像丁罷那麼喜歡殺人,隻不過這件事總是越快解決越好。
無忌道:“你們又有刀,又有劍,絕不能讓我空著手。”
他四麵看看。“各位有沒有帶著劍來的?能不能借給我用一用?”
當然有人帶劍來,卻沒有人願意惹這種麻煩。
屠強道:“你也會使劍?”
無忌道:“會一點。”
屠強冷笑道:“我手裏就有劍,隻要你有本事,就可以拿去。”
無忌道:“好。”
這個字說出口,屠強的劍已經在他手裏,他的手一轉,劍光匹練般飛出。
丁罷和屠強就倒了下去。
丁罷和屠強並不是容易倒了下去的人。
在遼北,他們都是有名的“硬把子”,因為他們手底下的確都有真功夫。
鄙是現在他們非但完全沒有招架閃避的機會,他們甚至連對方的出手還沒有看清楚,就已經像兩塊忽然被人劈開的木頭一樣倒下去。
巴在這一刹那間,他們每個人都已被刺了兩劍,正好刺在讓他們非倒下去不可的地方。
他們倒下去之後,還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無忌幾乎也不能相信。
他本來並不想用劍的,可是他實在忍不住想試一試。
試一試他的劍。
他付出了代價,他有權知道他得到的是什麼。
現在他知道了。
五廖八的心已經開始在往下沉,卻還沒有完全沉下去,因為他還有希望。
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胡跛子。
胡跛子忽然道:“我好像是去年七月二十三到這裏來的。”
廖八道:“好像不錯。”
胡跛子緩緩道:“今天是不是四月初二?”
廖八道:“是的。”
胡跛子道:“那麼我已經在這裏耽了兩百五十天。”
廖八道:“差不多。”
胡跛子道:“我每天吃兩頓,連飯帶酒,至少也要三兩銀子。”
廖八道:“我沒有算過。”
胡跛子道:“我算過,你前後一共給了我八萬七千兩銀子,再加上七百五十兩飯錢,一共是八萬七千七百五十兩。”
他忽然從身上掏出疊銀票,往廖八麵前一擺:“這裏是整整十萬兩,就算我還給你的,連本帶利都夠了。”
善財難舍,十萬兩並不是小數目。
廖八當然覺得很驚奇:“你為什麼要還給我?”
胡跛子的回答很幹脆:“因為我怕死。”
貝了無忌一眼,他又解釋:“我不還給你,就要替你去殺人,那麼我就是去送死。”
廖八道:“你去是送死?”
胡跛子道:“不管誰去都是送死。”
廖八的臉色變了。
胡跛子道:“今年我已經五十歲了,我本來是準備用這十萬兩銀子去買塊地,娶個老婆,生幾個孩子,好好的過下半輩子。”他歎了口氣:“可是現在我情願還給你,因為我賓在怕得要命。”
廖八看得出他說的不是假話,幸好他拿出來的銀票也不假。
對一個已經快要垮了的人來說,十萬兩銀子當然很有用。
廖八一把抓住了這十萬兩銀票,就好像一個快淹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木頭。
場子裏的本錢應該還有七八萬兩。
他挺起胸,大步走到無忌麵前大聲道:“這一注我賠給你,我們再賭一把。”
下一把他又輸了。
他搶著先擲,很想擲出個“豹子”來,隻可惜骰子不能用假的,他擲出的是兩個六,一個五。
五點也不小。
無忌卻又隨隨便便的就擲出了三個六,骰子不假,他的手法沒有假。
他押的賠注更不假:“這一次你要賠我三十二萬七千六百八十兩。”
廖八的人已經完全沉了下去,冷汗卻冒了出來。
無忌道:“你要再賭,就得先把這一注賠給我。”
他淡淡的笑了笑:“你不賭,好歹也得把這一注賠給我。”
廖八在擦汗。越沒有錢的人,汗反而越多,錢既然賠不出,汗也擦不乾。
廖八終於咬了咬牙,說道:“我賠不出。”
無忌好像覺得很意外,道:“連三十多萬兩你都賠不出”
廖八道:“連三萬我都賠不出。”
無忌道:“明知道賠不出,為什麼還要賭。”
廖八道:“因為我想翻本。”
這是句老真話。
輸了錢的人,誰不想翻本?想翻本的人,有誰能不輸無忌道:“現在你想怎麼辦”
廖八道:“我想不出。”
無忌道:“你為什麼不去借”
廖八道:“找誰去借?”
無忌道:“找你的兄弟,或找你的朋友。”
廖八忽然笑了,笑得卻像是在哭:“一個人已經垮了,那裏還有兄弟,那裏還有朋友”
這是他親身體驗到的慘痛教訓,他本來並不想說出來的。
現在他既然說出來,隻因為他實在已心灰意冷。
別的人也都認為他實在已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隻有一個人是例外。
這個人忽然道:“你錯了。”
你錯了“你錯了!”說話的這個人口音很特別,口氣也很特別。
他的口音低沉而生澀,就算是浪跡四海的老江湖,也聽不出他是那一省來的。
他的口氣中好像總帶著要強迫別人接受他意思的力量。
如果他說你錯了,你就是錯了,連你自己都會覺得自己一定是錯了。
這一點正和他那種高貴的氣派,華麗的服飾完全配合。
他以前絕對沒有到這地方來過,以前絕對沒有人見過他。
廖八也不認得他:“你說我錯了?”
這個異鄉來的陌生人道:“你並不是沒有朋友,你至少還有一個朋友。”
廖八道:“誰是我的朋友?”
這陌生人道:“我。”
他慢慢的走過來,兩邊的人立刻自動分開,讓出一條路。
他走到無忌麵前,隻說了一句話:“我替他還你三十二萬七千六百八十兩。”
說完了這句話,銀票就已擺在桌上。
他做事也像他說話一樣,簡單、幹脆、絕不拖泥帶水。
廖八怔住。
一個他從末見過麵的陌生人,居然在他窮途末路的時候,來交他這個朋友,而且隨隨便便就拿出這麼大一筆錢來幫助他。
廖八並不是容易被感動的人,現在卻忽然覺得眼睛有點發濕,喉頭有點堵塞,忍不住的道:“我們真的是朋友?”
這陌生人看著他,緩緩道:“一年前,我有個朋友在這裏輸得精光,還欠了你的債,可是你並沒有逼他,還給了他盤纏上路。”
他伸出手,按住廖八的肩:“從那天起,你就是我的朋友。”
廖八道:“那……那隻不過是一件小事。”
這陌生人道:“那不是小事,因為那個人是我的朋友。”
隻要一說到朋友這兩個字,他的氣就會變得充滿尊敬。
他不但尊敬這兩個字中包含的意義,而且把這兩個字看得比什麼都重。
他拉起廖八道:“我們走。”
廖八道:“走?為什麼要走?”
陌生人道:“這地方已然垮了,你就應抬起頭走出去,再重新奮鬥。”
廖八抬起頭道:“是,我們走。”
無忌忽然道:“等一等。”
陌生人的目光立刻刀鋒般掃了過來,冷冷道:“你還要賭?”
無忌笑了笑,道:“我本來的確還要賭的,因為隻有賭,才能讓人家破人亡,一輩子抬不起頭。”
他一笑起來,臉上的疤痕仿佛就變成了一個陰沉奇特的笑岱,顯得說不出的冷酷。
他慢慢的接著道:“我本來已決心要他賭得家破人亡為止。”
陌生人並沒有問;“為什麼?”
他知道無忌自己一定會解釋:“因為一年前,有個人幾乎死在他手裏,那個人恰巧也是我的朋友。”
無忌淡淡的接著道:“他幫助過你的朋友,所以你幫助他,他想要我朋友的命,我當然也想要他的命。”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這種報複雖然野蠻而殘酷,但是江湖人之間的仇恨,卻隻有用這種力法解決。
陌生人沉默著,過了很久,才問道:“現在你想怎麼樣?”
無忌邊盯著他看了很久,才緩緩道:“你是個好朋友,能夠交到你這種朋友的人,多少總有點可愛的地方,所以……”
他慢慢的伸出手,把麵前所有的銀票都推出去。“所以現在我隻要你們把這些東西也帶走。”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走了,頭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天氣晴朗,風和日麗。
無忌深深吸了口氣,心情忽然覺得很愉快,很久以來都沒有這麼偷快過。
他一向是個有原則的人。
他從不願勉強別人,也不願別人勉強他,他從不喜歡欠別人的,也不喜歡別人欠他的。
這就是他的原則。
巴像是大多數有原則的人一樣,了清一件債務後,他總是會覺得特別輕鬆。
何況他已試過了他的劍法,連他自己都覺得很滿意。
這是條偏僻無人的長巷,快走到巷時,就聽到旁邊屋脊上有衣袂帶風的聲音,很輕很快,顯見是個輕功很不錯的人。
等他走出巷口時,這個人已站在巷子外麵一棵白楊樹下等著他,居然就是那個不笑時也有兩個酒窩的姑娘。
現在她在笑。
用一隻手叉著腰,一隻手拎著根烏梢馬鞭,看著無忌直笑。
無忌沒有笑,也沒有望她。就好像根本沒有看兒前麵有這麼樣一個人一樣,就往她麵前走了過去。
他的麻煩已經夠多了,實在不想再惹麻煩。
麻煩通常是跟著女人一起來的,尤其是很漂亮的女人。
尤其是女扮男裝的漂亮女人。
尤其是這種別人明明全都看得出她是女扮男裝,她自己卻偏偏以為別人都看不出的女人。
如果這種女人手裏拎著鞭子,那麼你隻要一看見她,最好的法子就是趕快溜之大吉。
無忌選擇了最好的一種法子,隻可惜再好的法子有時也不靈的。
他才走出幾步,忽然間人影一閃,一個人右手拎著根馬鞭,站在他麵前,他隻要再向前走一兩步,就可能碰到這個人的鼻子。
不管這個人是男也好,是女也好,他都不想碰到他的鼻子。
他隻有站住。
這位女扮男裝的大姑娘,用一雙靈活明亮的眼睛皚著他,忽然道:“我是不是個看不見的隱形人。”
她當然不是。
無忌搖頭。
她又問;“你是不是瞎子。”
無忌當然不是瞎子。
大姑娘的大眼睛還在盯著他,道:“那你為什麼不望我?”
無忌終於開口:“因我不認得你。”
這理由實在再好也沒有了,無論誰碰了這麼樣一個大釘子後都應該掉頭就走。
這位大姑娘卻是很例外。
她反而笑了:“不認得有什麼關係?誰也不是一生下來就認得的,你用不著不好意思,我絕不會怪你。”
無忌隻有閉上嘴。
他忽然發現,就算你有天大的道理,在這位大姑娘麵前也是說不清的。
大姑娘用馬鞭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我姓連,叫連一蓮,就是一朵蓮花的意思。”
她又笑道:“你若以為這是女人的名字,你就錯了,從前江湖中有位很有名的好漢,就叫做一朵蓮花劉德泰。”
無忌閉著嘴。
這位連一蓮大姑娘等了半天,忍不住道:“我已說完了,你為什麼還不說?”
無忌道:“我隻想說兩個字。”
連一蓮道:“那兩個字?”
無忌道:“再見。”
“再見”的意思,通常就是說不再見了。
他說了再見,就真的要“再見”,誰知他居然真的又再見了。
這位大姑娘雖然好像不太明白道理,但輕功絕對是一等的。
無忌剛轉身,她已經在前麵等著他,板著臉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她的臉雖然板起來,兩個酒窩還是很深。
無忌絕不去看她酒窩,也版起臉道:“我什麼意思都沒有,隻想趕快再見。”
連一蓮道:“我們現在豈非又再見了麼?”
說著說著,她居然又笑:“你想趕快再見,我就跟你趕快再見,這還不好?”
無忌傻了。
他實在想不到天下居然真有這種人。
連一蓮道:“現在我們既然又再見了,就算已經認得了,你就應告訴我,你姓什麼?劍法是從那裏學來的?”
原來她並不是真的不講理,也不是真的臉皮厚,她隻不過想問出無忌的劍法和來曆。
無忌當然也不是真的傻了。
他好像在考慮,考慮了很久,才說;“我也很想告訴你,可惜我又怕。”
連一蓮道:“怕什麼”
無忌道:“怕老婆,怕我的老婆。”
連一蓮道:“怕老婆的人不止你一個,你隻管說,我不笑你。”
無忌道:“你不笑我,我更不能說。”
連一蓮道:“為什麼?”
無忌道:“因為我一向聽我老婆的話,她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她不準我幹什麼,我就絕不去幹那個什麼。”
他不但忽然變得話多了,而且簡直說得有點語無倫次,夾纏不清。
連一蓮道:“難道她不準你說話?”
無忌道:“她準我說話,可是她不準我在路上跟一些不男不女,女扮男裝的人打交道。”
連一蓮不笑了,臉已氣得發紅,忽然跳起來,冷笑道:“你不說,難道我就看不出。”
她一跳就有七八尺高,話沒有說完,忽然淩空一鞭子抽下。
她笑得雖然甜,出手卻很凶。如果在一年前,無忌就算能躲過這一鞭,也末必能躲過第二鞭。
她一鞭接著一鞭抽過來,出手又快又凶,如果是在一年前,無忌很可能已挨了七八十鞭了。
幸好現在已不是一年前了。
她的鞭子快,無忌躲得更快,這根毒蛇般的鞭子,連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他隻躲,不還手。
她想看出他的劍法來曆,他也一樣想看看她的武功來曆。
鄙惜他也看不出,這位姑娘的武功居然很雜。
也許就因為她學得太雜,所以功力難免不純,無忌已聽出她的喘息漸漸急促,臉色也漸漸發白,忽然站住不動了。
無忌當然也沒有乘勝追擊的意思。
他隻想快走。
他還沒有走,隻因為這位大姑娘忽然拋下手裏的鞭子,用兩隻手捧住心窩,喘息越來越急,臉色也越來越可怕,就好像受了重傷。
鄙是無忌自己知道,連一根小指頭都沒有碰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