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承認,知識分子一開始對“三反”運動不很理解。正如楊絳《洗澡》中的人物朱千裏所雲:“這和我全不相幹。我不是官,哪來官僚主義?我月月領工資,除了工資,他家的錢一個子兒也不沾邊,貪汙什麼?我連自己的薪水都沒法浪費呢!一個月五塊錢的零用,煙卷兒都買不起,買了便宜煙葉子抽抽煙鬥,還叫我怎麼節約!”小說雖然是虛構的,反映的卻是現實。
思想改造運動是與“三反”運動緊密配合的。思想改造運動開始後,清華園已失去了平靜。校園裏在舉辦資產階級腐朽思想的圖書展覽。喜歡在書裏“串門兒”的楊絳,望著那些書本,這些書她都串過門兒,她卻無法講清它們的“腐朽”之處。
這些改造思想的運動,一般有三個階段,即是思想動員階段、醞釀討論階段、聲討控訴階段。楊絳在清華就經曆了這三個階段。
在思想動員階段,一切統一認識,步調一致。在這段時間,廣大教師相對自由,大家一起學習發下來的學習材料,可以說說笑笑,有時也不免發些牢騷。
醞釀討論階段就不同了。嚴肅緊張取代了輕鬆活潑,每個人都進入了內心思想鬥爭,感到有了壓力。楊絳也曾參與幾個“醞釀會”。那就是背著被控訴的老師,集體搜索可控訴的材料,例如某教師怎麼宣揚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某教師怎麼傳布資產階級的思想等等。
第三個階段是聲討控訴大會,當個人的最後思想總結或檢查被審閱和認可後,他可能感受到自己還不是一個“純潔的人高尚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但至少他感到自己是個無害於人民的人,為此感到驕傲振奮。那些被認為有害於人民的人,自然要被控訴一番了。那就由不了你了。
當時,外文係的“危險課”有三門:詩歌、戲劇和小說。後來這三門課改為選修,詩歌和戲劇班上的學生退選,這兩門課就取消了。楊絳教授的是大學本科三年級的英國小說課程,因為仍有學生選修,她隻好繼續開課。
但是,這些課程時常要受到來自“左”的方麵的幹擾,令人憂心忡忡。例如溫德先生(1886~1987年),是一位進步人士。早在一九二五年起他就來清華大學任外文係教授,院係調整後一直任北京大學西語係教授,在中國任教六十餘年。他與吳宓、張奚若、聞一多等都是好朋友,楊絳、錢鍾書夫婦是他的老學生,他和錢鍾書又一同負責研究生的指導工作。北京解放前夕,國民黨搜捕進步師生時,吳晗、袁震夫婦就是他用小汽車護送出北京的。
溫德最早向學生和同事們推薦和講述英共理論家考德威爾的名著《幻象和現實》。有一個同事在學生時代曾和楊絳同班上溫德的課,他這時候一片熱心地要溫德用馬列主義來講解文學。不過這位同事的觀點過於偏狹,簡直否定了絕大部分的文學經典。因而溫德對此頗為生氣,他私下對楊絳說:
“我提倡馬克思主義的時候,他還在吃奶呢!他倒來‘教老奶奶嘬雞蛋’!”
而其時楊絳的一位朋友也對楊絳說,你那老一套的可不行了,得我來教教你。但是楊絳並未虛心接受,隻留心回避,在上英國小說鑒賞時著重藝術上的分析比較,希冀保險點,一心隻等學生退選了事。然而過了兩年,二年級的學生也選修了這門課,並要求精讀一部小說,而三年級的學生仍要求普遍的分析討論。楊絳就想乘機打退堂鼓,但不知誰想出一個號稱“兩全法”的主意:精讀一部小說,同時著重討論這部小說的技巧。楊絳當時選定精讀的小說是《大衛?考伯菲爾》,狄更斯受到馬克思的讚許,也受到進步評論家的推重,被公認為進步小說家。她自認為講狄更斯應該沒有問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