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在愛情裏,很多說過的狠話都可以不算數。比方他說要將她囚禁在柔儀殿,哪裏都不許她去,結果這話沒堅持十二個時辰,自己親手打破了。
他們未乘輦,手牽著手往延福宮去。不想經過後苑,不想見禁中那些人,就從臨華門外穿行。將近年尾了,正是最冷的時候。日光伴著風,空蕩蕩的芒照在身上,溫暖都被稀釋了。穠華緊了下狐裘披風,很冷,但是很快樂。
他時不時偏過頭看她,仔細品咂她的表情,哪怕眉間一點細細的褶皺他都能夠發現。還好,她現在看上去沒有什麼煩惱,不知道花了多大的力氣,才把之前種種的不愉快放下。小小的人兒,要承受那麼多,她比他想象的堅強。可是她愈堅強,他愈是不忍,含在嘴裏都怕化了。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看她凍得臉色發僵,替她把風帽戴了起來。
她轉過頭問他,“官家冷麼?”
他說還好,邊說邊吸鼻子。她笑起來,探過冰冷的手在他臉上揉了揉,然後縮回袖子裏,仰頭看天,輕輕哼唱起來:“陰涼陰涼過河去,日頭日頭過山來……”
她身上總有一種孤獨的味道,即便在你身邊,也讓人感覺很不安。既近且遠,仿佛隨時可能失去。他竟有些怕,停下腳步,把她的手捧在掌心裏,“皇後,你不會再丟下我了吧?”
她定定看著他,緩慢搖頭,“我不想同你分開了,你是我郎君,我要常伴郎君左右。隻要你……不厭倦我。”
她總能夠讓他心頭發酸,他趨身在她唇上吻了吻,“我隻怕你不要我,比失去江山更怕。我再也經不住了,有時候會突然感覺很恐懼。”
她輕聲說:“我有什麼好呢,讓你這麼記掛。”
他彎起唇角,“因為你是第一個親我的人,那時我才十三歲。”
她有些驚訝,他說的是小時候的事情,好多她都已經記不太清了。他看她笑得有些迷茫,把經過複述了一遍,從他入綏國,到她府上赴宴開始。她漸漸回想起來,就是那次跌在檻外,他扶起她,她坐在一截老樹根上,他蹲踞在那裏給她包紮。然後那麼湊巧,她一俯身,他一抬頭,正好親到他的鼻梁。穠華哦了聲,“那時你臉很紅,我還以為你熱了,拿袖子使勁給你扇風……”小時候的感情真是純真美好,大了之後呢,凡塵俗務多了,想純粹也不那麼容易了。可是很幸運,其實他們的改變都不大,她嬉笑著同他頂了頂牛牛,“到現在你還是很容易臉紅,一臉紅,我就覺得你好欺負。”
他是以嚴苛著稱的君王,覺得他好欺負的,普天之下隻有她一人了吧!他笑得十分靦腆,“我不在乎被你欺負,隻要你留在我身邊。”
她的離開對他來說是個噩夢,到現在還心有餘悸,也許很長一段時間都難消這個陰影。愛得深的人,總會顯得比較卑微,他在她麵前已經沒有什麼威儀可言了,他不求別的,留住她,別的都可以商量。
她當然懂得,她也和他一樣,心驚膽戰,如履薄冰。擔心幸福過於短暫,明天不知會麵臨什麼樣的窘境。所以抓住當下,得快樂時且快樂,什麼都不想管了。
她說:“我們跑吧!跑動起來,說不定身上就暖和了。”
於是寂靜的拱宸門上突然躥出來兩個人,錦衣華服,一味向前奔跑,簪環掉了滿地。偶爾寒風噎滿喉,嗆得眼裏盈滿了淚,但是轉瞬就幹涸了,臉上的笑容還是新鮮的。
幾個小黃門在後麵看得目瞪口呆,蹲身撿起地上的首飾托在掌心裏,詫然道:“那不是李皇後麼?”
“女道士不當了?”彼此麵麵相覷。
年長的高班對插著袖子眺望,嘖了聲道:“廢與立,不過官家一句話的事。不得聖寵,抱著金印也不能當飯吃。”
錄景這回早早讓人去延福宮傳話,蕊珠殿裏燒起了地炕,待帝後到時已經一室如春了。
匆匆進門,先前凍得手腳冰冷,一遇暖就鼻子發癢,不住地打噴嚏。一通震蕩,摸不清東南西北,錄景在一旁遞熱手巾,“聖人快擦擦,要是聽臣勸乘輿來,就不會凍成這個樣子了。臣命他們再燒一盆炭,聖人烤烤火,別染了風寒。”
她招手說不必了,“殿裏很暖和,身上不冷,就是鼻子癢癢。”她轉過身去看今上,“官家不癢癢麼?嗯?不癢癢?”
她去揪他的鼻子,他忙閃躲,“我好得很,一點都不癢……錄景,去看看釣竿預備下沒有,還有魚餌……”
錄景忙應個是,借機遁了出去。
要說燕爾新婚,從今天起才算正式開始。兩個人獨處的時候,相視一笑,會有一種莫名羞怯的感覺。麵對麵坐著,她的手擱在膝頭,他便伸過來握住了她,含笑道:“真要去釣魚麼?湖麵上可冷,結了很厚的冰,要拿鑿子才能鑿開一個釣洞。”
“我不怕冷,就想在冰上走走。建安不及汴梁,冬天的時候雪下得少,湖麵上雖結冰,但是很薄,扔顆石子就砸破了。”她抬眼看他,“官家若是怕冷,走走便罷了,不釣魚了。”
她有雅興,他斷不能掃她的興,再冷也不說冷,隻道:“我也喜歡冬日裏釣魚,坐在冰麵上,再下些雪,那就更好了。”
她不說話,起身走到窗前往外看,殿外一株臘梅開得很好,風吹過,小小的花苞在枝頭巍巍顫抖。
釣魚要到下半晌,用過了午膳,兩個人一頭躺著,各執一本書,極難得的悠閑時光。穠華麵上平靜,心裏到底放不下,遲疑了很久方問:“官家,大軍攻到哪裏了?”
“已經過了江州。”他們之間談起戰爭,確實很傷感情。他正攻打她的故國,即便郭太後和建帝同她的親情淡薄,甚至利用她,畢竟建安是她的家鄉,她必定還是介懷的。
她果然發怔,喃喃道:“不遠了,還有一千多裏。若是攻至建安,會屠城麼?”
他說不會,“大將軍出征前我就有口諭,不得燒殺、不得搶奪財物、不得淫人/妻女。我舉兵是為統一,不是為了俘虜奴隸。”
她似懂非懂,長長哦了聲,側身轉了過去。不過巧得很,下半晌果真變天了,疏疏朗朗下起小雪來。她扒著窗台低呼,“官家果真心想事成,快看,下雪了啊!”她忙探身喊錄景,“拿傘來,我們這就出門。”
今上被她拖出來,兩個人在簷下打扮好,扛著釣竿往湖上去。
延福宮裏的湖是天然湖,當初建宮苑時圈了進來,湖麵很大,湖中央建了水榭,一條筆直的廊子通向前,那頭是個頗具野趣的茅草亭。下起雪來,四下荒蕪,水麵上是蒼蒼的,看冰層的厚度,人已經可以在上麵行走了。她很高興,拉他往前,彼此都穿著蓑衣,身上臃腫,乍看真像漁夫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