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過多責怪這位出題的考官,因為在北大中文係這樣的最高學府就是這麼訓練人的。這不叫閱讀,而是照本宣科。感情的標準化,實際上比思想的標準化更可怕。然而在我們這裏,這倒成了“文學”!如果你這麼講授傳統文化,傳統文化怎麼會沒有危機呢?
我因為養育著一個十歲的女兒,最近正在閱讀意大利教育家蒙台梭利(Maria
Montessori,1870-1952)的《汲取的心靈》(Absorbent
Mind)。蒙台梭利是意大利最著名的大學之一Sapienza
University
of
Rome的第一位女畢業生,也是意大利第一位女醫生。她在那個時代讀大學,頗有些“木蘭從軍”的味道。她對男性大學生和大學教育的觀察和批評自然也是獨具一格。她描述道,當時的學生都留著胡子,看上去十分威嚴莊重。但是,這些完全成熟的大男人們卻被當作孩子一樣對待。教授講,他們聽,做教授讓他們幹的事情,考試成績不好還會受到訓斥。而這些人恰恰是未來的醫生、律師和工程師。他們的才智和經驗將指導世界。可是,誰會放心去看這麼一位僅僅是“合格”的醫生?誰會把整個工廠的設計托付給這麼一位年輕的工程師?誰會讓一位剛剛被準許開業的律師代表自己?這些年輕人花了多少年的時間在那裏聽別人講話。但聽別人講話並無法把他們塑造成真正的人。隻有實際工作和經驗才能使一位年輕人成熟。這也是為什麼一位年輕醫生要在醫院裏實習多年,一位年輕律師要在專家的事務所裏獲得經驗,一位工程師也要經過同樣的學徒過程,然後才可能獨立開業。不僅如此,因為他們在大學畢業時不具備獨立開業的能力,要獲得自己行業中的準入資格必須托各種關係,找人寫推薦信,最糟糕的時候則是大量地失業。在紐約,你見到一大隊年輕的大學畢業生在那裏遊行,打著個標語牌:“我們找不到工作,饑寒交迫。我們應該怎麼辦?”
當我讀到這些文字時,還覺得她是在講中國!所不同的是,她並沒有把大學生找不到工作的責任推給社會,而是堅持認為教育本身要為這種狀況負責。大學教育,把20上下的成人當孩子看,讓他們坐在那裏幾年乖乖地聽講。這樣的學生畢業後能幹什麼?怎麼會指望社會雇用他們?實際上,恰如蒙台梭利用其一生的經驗和努力證明的那樣:對待一歲的孩子也不能這樣。大人要認識到嬰幼兒的大腦實際上比自己聰明(這一經驗觀察已經被現代腦神經研究所證實),要讓孩子自己教育自己,大人隻是在一旁協助,就像當助教一樣。用她的話來說,是一歲的孩子創造了一個人的人格,而不是家長和老師強加於他的“教育”。真正的教育,就是要讓人的這種能動的自我塑造過程不斷持續下去。
而我們的教育,則是從小就把這種人的自我塑造過程給打斷,想方設法地摧毀人類的能動精神。中國的孩子能得到的最大讚譽就是“聽話”。沒有上學就開始背誦“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雖然他們大多數從來沒有到過黃河,更沒有登上鸛雀樓親臨其境地感受過。家長和老師已經替孩子們感受好了,哪裏用孩子自己去感受?隨著孩子的成長,家長和老師總是誨人不倦地告訴孩子:這詩“寫的是登樓望見的景色,寫得景象壯闊,氣勢雄渾。這裏,詩人運用極其樸素、極其淺顯的語言,既高度形象又高度概括地把進入廣大視野的萬裏河山,收入短短十個字中;而我們在千載之下讀到這十個字時,也如臨其地,如見其景,感到胸襟為之一開。首句寫遙望一輪落日向著樓前一望無際、連綿起伏的群山西沉,在視野的盡頭冉冉而沒。這是天空景、遠方景、西望景。次句寫目送流經樓前下方的黃河奔騰咆哮、滾滾南來,又在遠處折而東向,流歸大海。這是由地麵望到天邊,由近望到遠,由西望到東。這兩句詩合起來,就把上下、遠近、東西的景物,全都容納進詩筆之下,使畫麵顯得特別寬廣,特別遼遠。就次句詩而言,詩人身在鸛雀樓上,不可能望見黃河入海,句中寫的是詩人目送黃河遠去天邊而產生的意中景,是把當前景與意中景融合為一的寫法。這樣寫,更增加了畫麵的廣度和深度……”好了,這些還不夠孩子消化到高中嗎?感官如同身體的其他器官一樣,不用就會萎縮。當大人從小就這樣替孩子感受,或者告訴孩子如何“正確”地感受時,孩子能動的感官就被閑置,就會萎縮,長大成人後就可能變得心靈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