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以討論班為例(1 / 1)

比如,美國的大學,特別強調“討論班”(seminar)。在研究生教育中(主要是文科,理工科因為實驗室的重要因素,不可一概而論),討論班是主體。我自己在耶魯碩士、博士讀下來,上的全是討論班,大課一堂沒有上過。本科生的討論班也非常重要。比如各校不僅有大三討論班,而且許多還設置新生討論班。即使是上大課,教授講完後,學生也要分成小組,參加由研究生、助教主持的討論班,每個班人數都控製在十幾個。這樣保證人人參與討論。

在這種討論班中,老師不過是個主持人,不停地提出問題,引導討論的深化。學生死讀書不行,因為很少有人問你書上講了什麼。書是大家都看過的,重複書上的內容等於說廢話。大家要看的是,你和其他人讀了一樣的東西,你能拿出什麼新東西來?你有沒有批判性的思考能力、指出作者的缺陷?你能否在作者研究的基礎上,再往前走一步,指出深化研究的路徑?要知道,大家讀的書,許多是名著,如韋伯等。匆匆看完,討論班上去批一通,深化人家一下,這在中國老師看來算什麼呢?輕說是強人所難,重說是對學術大師的不敬,或者是無知的狂妄。畢竟大家還是學生。但美國大學的討論班上,這是人家對你常規的期待。壓力之大可想而知。你不僅要理解書本,還要彙通其他學科的知識,挖掘自己的生活經驗。一句話,把所有本事都使出來,創造一些別人沒有的思想。

我開始上討論班,非常緊張。當然這和開始時英語不好有關。我對自己唯一的要求,就是張嘴說話,別被嚇住。但常常說話前5分鍾,腦子裏一片空白;說話後5分鍾,腦子又是一片空白。後來才漸漸從一個邊緣人物,變成了愛說話的主角之一。這一轉折點,發生在James

Scott教授主持的“農業社會”的討論班上。

這個討論班是耶魯著名的課程之一。每次持續三個多小時,一般是四個不同領域的教授一起教。第一個小時,教授各自講自己的觀點。第二個小時則是大課問答,主要是學生和來自世界各地的訪問學者(有時人數可達二十幾人)提問,教授邊回答邊討論,誰都可以插話。第三個小時,訪問學者退場,學生分小班討論,四個教授分散在各小組參加討論。

那天討論,正好James

Scott教授和另一搞農業技術的林學院教授在我們組。我被輪上當主持人,即對所讀的書提出概觀性的分析,然後提出引導性的問題。那周讀的,是法國著名年鑒學派史學家Emmanuel

Le

Roy

Ladurie的經典著作“The

Peasants

of

Languedoc”(Languedoc的農民)。該書的主題是14-18世紀這400年間法國農村的經濟和人口變動。他大致的觀點是,這段時期農業停滯,土地上的產量沒有提高,人口稍有增長就下跌,無法突破馬爾薩斯的鐵律。究其原因,是中世紀的社會沒有技術進步的能力,等等。當時我是博士課程第一年,英語還非常差,而且這是我讀的第一本法國史的著作,300多頁,加上其他兩門課還有大致相當的閱讀量壓著,根本讀不完。如此主持討論,心驚膽戰。

不過,我馬上發現,人家並不在那裏檢查你是否讀完了書,而是要看你的思想。於是靈機一動,馬上提出一個話題:作者僅僅提出沒有技術進步,但沒有分析原因是什麼。這似乎和年鑒學派的基本信念有關:基層社會這種“長時段”的緩慢演進,如人口、生態等,是曆史最本質的深層動力。政治層麵的變化(傳統史學的主要題材)則是短時段的、淺層的現象,很難影響長時段的曆史。人類不過是長時段的曆史的囚徒。想跳出生態和技術的時代限製,改變自己的命運,就好像胳膊擰不過大腿,是徒勞的。真是如此嗎?我引述彭慕蘭的一個研究,指出在20世紀初的山東,有改良的棉花種子,但當地一些社會就是不接受。原因之一是當地村裏的統治階層,害怕一旦引進了改良種子,村民得到了實惠,就都跟著那些帶來新種子的人走,自己的權威受到損害,所以他們抵製新技術。由此我進一步提問:法國農村沒有技術進步,究竟是技術本身的問題,是長時段曆史的緩慢節奏所導致,還是地方權力結構的問題?政治上的所謂淺層的變化,是否可以決定性地扭轉長時段的深層曆史發展?

此論一出,全班一下子被激活,James

Scott興致尤高,馬上引述其他例證對我提供支持,說二戰前美國海軍將領拚命抵製新技術的運用,生怕一旦技術更新,自己這一代不懂新技術的人會被新一代替代,結果影響了美國海軍戰鬥力的提高。可見,技術是否進步,不能僅僅通過技術本身來解釋。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這堂本應該上到下午5點的馬拉鬆課程竟然沒有能夠按時下課。經此一事,我慢慢找到了門道,自信了許多。反複磨煉的結果,使自己的創造力大有長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