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迷於古雅典,塑造了我的價值觀念。這種學習主要是自學。不過,現在我成了以曆史為職業的教書匠,專攻中國史。如果在這方麵要追溯到大學四年對我影響最大的人,那還是張廣達先生。他那時還不滿50,正好是我現在的年齡,其貌不揚,說話似乎也不那麼利落。不過一講隋唐史,就讓人亢奮起來。想想看,那是1980、1981年。一般大學裏講課不上來給你馬列一場就不錯了。他則十分精要地綜合各家,把陳寅恪、內藤湖南、宮崎市定、伯希和等各家的觀點逐一介紹,講唐史分析周圍民族的互動,特別是中亞政治貿易的發展,把中國史放在世界史的背景中展示。這對於我們這些隻知道從農民起義分析曆史動力的人來說,是不折不扣的曆史意識的地震。聽完他的課,你恨不得一頭紮進圖書館,把他提到的各家都找出來自己看看。他是個右派,掌握多種語言,被壓製多年不能搞專業,反而不受當時意識形態的限製,能關在圖書館讀書。所以“文革”結束後他的知識結構是最領先的。他本來研究中世的中西關係,但對所謂海外中國學研究,在當時恐怕也是最通的。
張先生被恢複教學權利後剛上講台,精力無限。我向一位同學推薦他時,對方說:“我知道你講的是誰。是不是那個總推著自行車在馬路邊上和別人說話的?”不錯,你下課問張先生一個問題,他先是拿著黑板擦兒站在講台邊和你談,等下堂課的師生進來,他就不得不走出教室,走到自己的自行車處,打開鎖,推著自行車邊走邊談,最後幹脆站在大家要分手的十字路口,一講就是半個多小時,也不管認識不認識你。這成了當時北大的一景。我當時問他,在轉到曆史係不可能的情況下,想學曆史怎麼辦。他毫不猶豫地說:“讀《通鑒》,一遍不夠讀兩遍。”接下來就是一通關於司馬光的長篇大論。可惜我三分鍾熱氣,《通鑒》一本也沒有看下來。
畢業幾年後,我有機會去訪問他。那時我當記者,采訪了不少知名的學者。其中對杜維明關於儒學現代性的采訪,對鄒讜關於政治文化的采訪,都相當有影響,我自然也樂在其中,有些飄飄然。找張先生,目的也是采訪。他當然來者不拒,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大通。但造訪結束臨出門時,他突然對我說:“你雖然年輕,但每天這麼跑來跑去,可要意識到別人都在進步。你不動就落後了。還是要讀《通鑒》呀!”我這才明白,幾年前我在北大馬路邊問他學曆史的問題,他至今還記得!我本覺得,他那時在馬路邊推著輛車,和誰談起來都沒完,不可能記得我了。可是,他不僅記得我這個人,而且連我問的問題似乎也記得。在他看來,幾年下來,我是光說不練,站著不動,所以才有這樣一番委婉的告誡。這樣的老師,不知道在當今的北大是否還存在。
我動真格的讀書,還是在1989年。那年夏天,我立誌學英語,日後到美國求學,於是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和外界不太交往。可惜學英語天分太差,考托福第一次590,第二次竟得了580,600分死活過不去。幸好後來妻子赴耶魯讀博士,我跟著借光,從以學生家屬的資格旁聽開始,再讀東亞研究的碩士,最後到曆史係讀博士。一天在校園裏騎車,看見一個中國人走路,兩人對視,一下子全停了下來。天呀,是張先生!他也記得我!一晃十多年了。久別寒暄,才知道他也是1989年後就出國遊學。先是在歐洲,成為獲得法蘭西學院國際講座教授的第一位亞洲人。這個職位是法國文化界的最高榮譽之一,憑工作證件可以免費出入各大博物館,甚至還可以帶客人進去。據說此職位剛設立,第一年請的是戈爾巴喬夫;老戈不來,就請了個研究東歐的學者;第三年請到了張先生頭上。我們都知道張先生懂得多門外語,但法語他在大學僅學了一年,後來就沒有再動。幾十年後榮任此職,每周用法文講課,竟頂了下來,人沒有講少一個。以後他又不停走訪世界名校。剛到美國來後,英文明顯講不利落,在一個聚會上碰到我的導師史景遷先生,兩人還隻能用法語交流。可是沒有幾個月,英語就十分流暢。周圍的教授提起來,都說他英文實在很好。他至少能夠用流利的法文、英文和俄文講課。這在搞“國學”的學者中,有誰還有這個本事?在耶魯期間,他還堅持學梵文。即使在耶魯,這種文字的課也就兩三個人上,還有位年輕的學生半途放棄。張先生則一直學下來。他到此時可已經是快70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