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5個孩子,自然也要被卷入那些戲劇潮流裏麵去,並依每個分擔的角色和各自對角色的不同理解,而成就戲劇性格的一些晶麵。偶爾我們也會抽身出來,單純作為看客,沒有與他們同時登場時那麼膽戰心驚或血脈噴張。我們也會通過討論來評判父母戲劇的起伏、強弱、是非、功過、美醜、黑白。
可以想見,一株尚未含苞的薔薇樹旁,一隻小燕子,一隻小白鴿,一頭小老虎,一條神話裏麵的龍子,與兩隻經曆充沛的成年虎同台演出,那份精彩與持久不衰,一直葆鮮了十幾年。
媽媽和爸爸,似乎是一對永遠的主角。比起他們,我們都是小孩兒,小配角,在人生的大舞台上,配角兼觀眾。誰是我們的導演呢?他們。誰是他們的導演呢?有時是他們自己。有時,不知道。
媽媽喜歡唱《四季歌》,冬季到來雪茫茫,夏季到來百花香,春季到來綠滿窗,秋季到來柳絲長。爸爸的性情呼應著媽媽的歌唱,四季分明:一忽和風細雨,一忽電閃雷鳴,一忽鳥語花香,一忽兒悠雲慘霧。家中的一切都鋪天蓋地地上演在我們前麵,從無遮掩。
我生長的家庭,風雲雷電,明白曉暢,喜怒哀樂,一覽無遺,同爸爸個人的神秘主義人生,大相徑庭。
迄今為止,我仍舊對節日保持冷眼旁觀的姿態。我無法在抱殘守缺的人生間把節日當成惟一完滿的時刻,包括去電影節,那些需要長途旅行才可以抵達的歐洲,北美洲的電影節日。這使我在麵對眼花繚亂的大場麵時,在回答觀眾提問時,從來不緊張,從來都與講堂上的狀態一樣。
每逢中秋,爸爸都會在院子裏擺上三條腿的圓木桌,桌上擺滿各色水果和月餅,還在桌旁擺上那盆橘樹,枝枯葉少的橘樹,一株為從南方來到北方備受委屈,心灰意懶的植物。最多的一定是葡萄,它是爸爸熱愛的水果。在爸爸的故事裏,月光是應該從葡萄架上灑下來,灑落在天倫之樂的人群頭上,葡萄架上結著大串大串飽滿的果實。但是,爸爸的故事裏從來沒有這樣的情節:人們一伸手就可以摘下葡萄吃。在爸爸的人生裏,沒有那樣的童話。
有的年份,月亮是不會出現的,故意選在中秋節的晚上隱身不出,要捉弄我們小孩子。臨到那種年份,爸爸的戲劇耐心就彰顯得更加充分了。麵對甜甜的月餅和五光十色的水果,我們幼嫩的口裏早已饞涎欲滴了。爸爸卻從容得讓人憤怒。他告訴我們別急,再等一等,月亮會出來的,如果不是一邊望著月亮一邊吃月餅,月餅的意義包括味道就喪失了。
我隻是饞,想吃月餅,全然不信他那一套理論。我知道月餅是甜蜜的,餡裏有紅色的玫瑰,綠色的青絲,有芝麻、花生碎屑,砂糖,還有油浸過的麥粉。它們雖然效仿月亮的形象,呈圓盤形,但是味道純然與月亮無關。——我從生下來就不是一個浪漫主義者。
我去聯合姐姐,姐姐比我乖,怕爸爸生氣。我去動員媽媽——媽媽從來就不是浪漫主義者,總是反對爸爸對我們實行戲劇主義管轄。媽媽說,你就讓孩子們吃吧,你就願意看他們著急的樣子。每當那時,爸爸就笑了,笑得很溫暖很慈愛很滿足。我們的心從他的笑容中獲得大赦了。
在另外一些時刻,爸爸就會丟失這樣的戲劇張力,一味地怒吼,一味地嘶鳴,痛不欲生,尋死覓活,舞刀弄棒,卻不能用他們傷害任何人。——那是我們幼小生命中最雷霆萬鈞的時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