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種敘事(1 / 3)

兩種敘事

媽媽和爸爸是說故事的人,我們成行的子女是忠實的聽眾。相映成趣的,有我們聽眾高矮胖瘦皮膚黑白頭發長短目光各自閃爍,也有講故事的人永生不變的位置。方式和主題,仿佛是預先商議好的,分工明確,角色回異,氣氛和場麵大相徑庭。

媽媽所說的故事,全部是記憶,是回憶錄,講說的時間和地點,從來都不考究,不“打場子”,不追求聽眾人數,也不計較聽眾是邊勞動邊聽說還是邊遊戲邊聽說。

爸爸難得講他親身的經曆。他講打動過他的故事,《魯濱遜漂流記》,人參娃娃的故事,神話,還有寓言。他開講之前,必須做“前期宣傳”,一年半載前就預報出節目,要我們這些心急如焚的小聽眾更加心急如焚地期待著遙遙無期的“演出季”。

每次演出,我們都必須排排坐好,在陽光下,院子裏,也可能是有火爐的屋子裏,或者排排躺好在月光下,床上和炕上。我們必須鴉雀無聲,不能催場,不能咳嗽,不能吃吃喝喝,不能左顧右盼,包括媽媽。對此,隻有媽媽敢於抗議,她實在不忍心看到我們急不可耐——爸爸從容不迫到有些故弄玄虛的地步。她一催促,我們就更焦急:爸爸往往喝足了茉莉花茶,清好了嗓子,準備就緒,被媽媽一催,立即“出戲”,對媽媽急目相向,耍起脾氣來,罷演。每臨這種境況,我們就苦勸甜勸,按摩加捶背,用盡兒童全部哄人技巧,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讓爸爸重整旗鼓。其實,媽媽是不會讓步的,她聽不聽無所謂,隻是出於對我們的憐憫,她才會一時屈從,不去理會爸爸的“驕傲”。爸爸每每很直率地利用眾聽眾的熱切期待,彈壓那個“攪場子的人”。

媽媽的講述永遠是主觀的,第一人稱的,把陳述、議論、抒情和表演融為一體。她的目光一直回望著曆史的幕後,台前的她,有時唱,有時哭,有時沉靜,從不高揚。猶如鑽石,她與故事多麵一體,不可切割。我們在她的膝邊,可以隨時化成毛茸茸的小鳥,翩然飛入她所親曆過的往事和往境。我們會因此獲得小獸和小鳥的雙重生命,雙重生命同時並存,一個飛翔在故事的叢林,一個安靜地憩伏在她的屣畔,一個穿越故事,一個在故事的旁邊陪伴她歎息、吟唱和落淚。

爸爸則喜歡采取客觀視角,第三人稱,側重陳述和描繪,基本不發議論,也不把主觀色彩輕易帶進故事裏。他的講述,讓我們忘我,也忘記他的存在。莫名其妙地,在那些角色的世界裏,在那些陌生的國度裏,我們被吸納,無生無死,成為“不存在”。

媽媽的講述,時時刻刻讓我們意識到現實生命的存在,爸爸則把我們從“實在”中開除,讓我們全神貫注於虛構。他們在無形中用不同的敘事結構營養、豐富、創生著我們幼小的生命,爸爸冷卻,媽媽溫暖,爸爸客體化,媽媽主體化,爸爸舍生忘死,媽媽珍惜生死乃至毫發。

爸爸和媽媽都不是在家庭外公開表演的藝人,隻專職於我們。相對而言,爸爸是業餘的,偶爾客串一下,媽媽則近乎專業和全職,每天都會為我們中的一個或數個展開那無窮無盡的講陳。

爸爸的故事有板有眼,張弛有致,扣人心弦,媽媽的故事憂鬱、低迥、綿延不絕。懸念叢生,讓人欲罷不能,是爸爸留下的戲劇效果。繞梁不絕,久駐心間,讓人反複品味依然曆久彌新,是媽媽留下的欣賞體驗。

身體力行之外,講述是天祥爸爸和靜梅媽媽哺育我們的另一種糧食。因為這座糧倉,長大以後,無論遇到人世怎樣的艱難,怎樣的波折和風暴,我們的心都不會空虛。幽閉、孤獨、譫妄和瘋狂,進入不了我們飽滿的心房。

在那裏,我們的兩位護守天使早已用樸素無華而又堅守不易的故事,為我們鑄造了兩座方舟,一座叫做靜梅號,一艘叫做天祥號。它們載負著我們,直至人世的洪水永遠退去。

慶林外公

靜梅說,在你姥姥眼裏,你姥爺是個軟弱無能的人,他不僅身高矮於姥姥,行為做事也相當優柔寡斷。

慶林外公的懦弱品格,使妻子尤氏得以在家中發揮主持才能。女性主持,但並非女權主義。家業興起之後,靜梅、桂梅還是依照慶林的輕女政策,沒有送去正規的學堂,隻是在教會的要理班上識字讀書,能夠進正式學堂的隻有幼子希順。在他們的設計中,承繼家業的預想中也隻有4個兒子,沒有3個女兒。外婆暮年,家產盡失。對她來說,跟著兒子一起過,天經地義,住進女兒家裏的念頭動也沒動過。

慶林的三叔,在遼寧寶康擁有一整座城市的資產。慶林和尤氏在鐵嶺誕下希德和靜梅之後,獲贈三叔在甘南的地產房產,一路車馬勞頓來到一片更加寒冷的地方。作為代價,希德被留在三叔身邊養育,成為三叔膝下的承歡兒童。這也直接導致希德的故事偏離開王家的正軌,另類而危險起來。

慶林和尤氏拖兒帶女,鞍馬奔波來到甘南,依靠已經成年的長子次子的勞力承接木工活計。在此之前,他可能想都想不到自己會安家在北大荒荒原上,更不會想到,日後自己就在這裏入獄,挨打,而後痛死,葬埋在這裏。

3個女兒在家裏,什麼勞動都不需要做。她們唱歌,繡花,聊天,上天主堂。家務勞動全由早早嫁過門來的大舅媽、二舅媽承擔。慶林為女兒們安排的這種生活,並非出於重視,而是忽視。在出嫁之前,3個女兒既沒有上公學,習計算,習文藝,也沒有學女紅、學廚藝,或者做修女,修聖業,也沒有。她們被當作世界的閑人來養著。倘或有所專長,譬如編織和刺繡,也是姥姥的身傳,以及友伴遊戲的結果。

靜梅有兩大心願,一是當修女,一是上公學,慶林均不支持,不資養。不資給前者,導致了天祥的出場,還有我們,一小串子女。不資助後者,導致靜梅隻懂加減,不知乘除,在日後的職場上沒有信心從事算術有關的工作——她一生都是用手工勞動來養兒育女。她豐沛的智慧和綺思,隻有在清晰的往事記憶和涓涓陳述中得以流淌。盡管它成就了我,一個擅長細思和寫作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