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進駐甘南的時候,實行的仍舊是私有製,並未剝奪當地居民的個人財產。八路軍趕走日本人進入甘南的時候,慶林作為一家的名譽主席,開始遭受滅頂之災。
**要共產。慶林家富裕,自然要把財產分給窮人。分就分唄,富人們無奈,雖然心如刀割。分得慶林家產的人們很歡喜,但也沒有變本加厲,暴力侵害它們的原主。畢竟慶林老實巴交,妻子尤氏一向待人慷慨,沒有宿敵。
滅頂禍端肇端於希德,我的三舅。日本占領期間,他當警察。為避時代遷轉之禍,他潛逸到齊齊哈爾一帶。慶林成了他的替罪羊,被捕入獄。嚴厲拷打之間,他被要求說出兒子的下落。他說不出來,繼續挨打。受苦不過,他答應讓長子外出尋找。長子找到三子,依父命囑其遠走高飛。三子知父受難,毅然回鄉,被捕入獄,等待槍決。當局也並未依照先前允諾,放慶林還家,直到他在獄中病重將亡,才命家人將他接出。
公元1947年,秋天入獄,出獄在冬季,土地上大雪覆蓋,這時的慶林已是無家可歸。長女玉梅將他接到家裏,脫掉獄中又髒又破又薄的秋衣,為他換上冬裝。他知道自己行之將亡,讓二女兒為他做了一雙新鞋子,長女和幼女為他做了新衣裳。一個月後,已經定居齊齊哈爾的次子希武趕路回鄉,探望父親。幼子希順在讀,沒有人通告父親病危的消息。妻子在側,兒女齊聚。慶林要靜梅為他洗幹淨腿腳。眾人從容為他換上幹淨衣裝。格外要求靜梅為他洗腳的理由是:從來沒有從她那裏獲得過任何還報養育之恩的禮物。年小的時候,他一去親吻她白淨無染的臉或者小屁股,她就大哭,哭上一天,哭得驚天動地。臨終時,他給了她一次補償父愛的機會。
接受完次女的洗足禮之後,他要長子租賃了一間空房。重男輕女的他,至死都不願死在女兒家裏。他知道,他為女兒們付出的心血不多。
妻子帶著希文希武玉梅桂梅,穿過積雪的道路,用一扇床板將慶林抬到希文在東門外租下的空房子裏。剛剛安頓下來,他就安寧地咽了氣。潦草裝殮了父親的屍體,希文希武把他運送到東門外天主教聖公墓土葬。他的死,他的葬,沒有伴隨臨終告解,沒有聖詠唱。
這樣一個優柔寡斷的人,一生中最堅定不移做過的事,卻相當豪壯。他從一個密友的傳告中,聽到了耶穌的福音。回到家中,不顧妻子的哭鬧和反對,他把祖傳供奉的佛像祖像扔到屋外,帶領全家信奉了基督。這次革命,翻天覆地。
死於寒冬的慶林,得以在天主教聖公墓安息主懷。建國以後,這片墓地遭到紅色政權的清洗,被占地使用。教會已不存在,沒有人去保護它的價值。作為長孫的王成福成為責任人,把慶林的遺骨移民到中興鄉自然村的世俗墓土中。那時候,希文也已棄世,王成福從地下掘起的不僅有祖父,還有父親。如果當時他能從聖言的角度看,也許可以把這看成為複活的另一種形式吧。荒草叢生的墳墓,時有夏陽高照,時有冬雪覆蓋,時有春花爛漫,時有秋風吹拂,是他們在人世上最後的宿地。
甘南這片土地,不是富土。慶林不在這裏出生,卻在這裏養兒育女,有過艱辛和富足,受過冤屈和毒打,最後死在這裏,葬在這裏。一塊得生得死得悲得喜的地方,也許可以算作福地而不是哀地了。
遙遠的姥姥
媽媽在外公外婆家子女中排序第5,上有3個哥哥,1個姐姐,1個弟弟。家中9口,媽媽全部見過,並且共居一室長達19年——從出生到與天祥結婚。我見過9人中的6人。在我出生之前,外公慶林,長舅希文,和三舅希德,都已不在人世。我在媽媽的語言中目光裏遇見他們,認識他們,並在自己的人生空間內部,點染上他們的色彩。與生活著的人遭遇,在現實界域。與死去的人遭逢,在傳說裏。
作為鐵路職工的家屬,我們每年享有兩次往返於某地至某地的免費硬座車票。媽媽每年把這些機會用來去齊齊哈爾看她的媽媽,我們姊妹兄弟輪流陪同。我去過三次。
第一次,我太小,姥姥的形象相當模糊,她混在一小群親戚中說著話,很主宰的樣子,對我也很領導。最清晰的是,大表哥東升帶著我去廚房悄悄吃肉凍,還有子燕姐姐帶我和另外一個孩子去寒冷的室外玩滑梯。肉凍很大塊,幾乎沒放鹽,乳白色的,像那次行程一樣,匆匆忙忙,短暫難尋。滑梯是雙軌式的,沒有軌與軌之間的連接板,全靠滑行者手臂與腿腳的勾連。在高高的滑梯頂端,恐懼帶給我人生第一次絕望。我不認為自己有膽量有技藝滑下去。我站在梯尖,姐姐帶著我,衝破絕望,滑下再滑下。字那以後,我喜歡上了冒險的、開創性的生活。滑行,隻要滑行,興奮、行動的激情,血脈和肌肉的緊湊感,全神貫注的力量,就會刹時吞沒恐懼和絕望的黑夜。
第二次,姥姥扒開我的褲子,摸了摸我的小雞雞。那是重男輕女的親昵表示。我對此相當驚愕,當即心生反感。離開外婆以後,我對媽媽反反複複地說,不喜歡外婆,因為她摸我。靜梅識母心亦識子心,簡單地說:你姥姥喜歡小小子。因為那一下觸摸,我從來都不想念她,我的姥姥。
直到我最後一次見她,她高大瘦削的身影,褶皺而白皙的麵龐,盤起發髻,因少年裹足而蹣蹣跚跚的步伐,讓我對她的記憶柔軟起來。那時,她已80高齡,向導著我和媽媽從齊齊哈爾的二舅家裏去附近的小鎮富拉爾基。我們下了火車,走進一片8戶一排的日式磚房。已是深秋天氣,姥姥穿著深色的布衣布褲布鞋,腿上打著綁腿。涼風吹過,飄亂了她平滑的發髻,有白發在她的兩鬢輕輕飛動。她迷了路,找不到她曾經居住多年的屋子——小舅父的家。我們在家家戶戶晚炊的炊煙中,在一些房屋的屋尾、另一些房屋的屋頭,彷徨躑躇。後來,她用響亮的嗓音問了一個路人。宅區的大遠景,從此轉換成小舅父家的廚房,煎魚的火灶前小舅媽勤儉的身影,和她麵對不速之客的驚異與忙亂,還有煎得充分的魚和煎得馬虎的魚的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