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魚時,外婆說,我們來得急了,事先沒告訴他們,使小舅媽把剩下的魚沒煎好。吃魚用的屋子,有火炕,還擺滿了床。外婆自己的家居被**“共產”之後,流離失所多年之後,就是在這間屋子裏定居下來,由小舅媽一手侍候飲食起居,直到希順舅父與二舅父希武在奉養親娘的義務問題上產生爭執,帶上外婆的戶口簿,把外婆背送到二舅父家。那是很長的一段時間,10餘年。媽媽對我說,你姥姥最疼希順,希順跟我媽最好,可惜他有頭無尾。
吃完魚,東升哥帶我去外麵玩耍,之後帶著秋夜的初寒,擠睡在吃魚用的那間屋子裏。在魚的香與腥氣包蔽下,外婆、媽媽、我、小舅父小舅媽、大表哥、大表姐、二表姐和表妹一群9人,安睡在同一間10餘平米的磚瓦房裏。入睡之前,我借助窗外泛漫進來的微光,看到屋子的棚頂,很高,很幽邃,沒有星星,但有一種星空的規模。
之後很多年,我對媽媽說,希順舅舅家的屋頂很高。媽媽稍顯疑惑地看看我,不否定,在盡量還原我“兒童”的視角,但也不肯定。那個時代的鐵路居宅,清一色日式,清一色紅磚灰瓦,門前有伸出的雨搭,清一色一進門就是廚房,經過廚房才能進入臥室,清一色高矮胖瘦,不同的城市,規格劃一,二舅舅小舅舅家在例,我們家也在其例。
從那以後,外婆家就成了星空下的傳說。依稀不絕的,是她躺在星空般的屋宇下,一張緊鄰窗子的床鋪上,安靜的身形,白發,還有她難眠的目光。
弟弟子惠出生以後,去看外婆,媽媽主要把他帶在身邊。外婆病危的時候,很想見我的爸爸。媽媽帶著子燕和子惠去與她訣別。爸爸留在家裏照管其餘的孩子。媽媽她們這一去,讓我初次品嚐到到時間的煎熬。隻有一個星期的往返,我卻感覺過了好幾年。一邊瑣碎地做著手邊的小遊戲,一邊隱約想見著媽媽與她的媽媽在一起的最後光景,我覺得,上帝把時間物理性地拉長了,一天不是一天,而是很多很多天。
媽媽終於回來了,抱著弟弟,麵色蒼茫中有一種死寂的寧靜。姐姐提著隨身的行李,疲憊而無言。我們像一些乖乖的小動物,聚攏在她的身邊,不是為了分取禮物,而是想對死亡探個究竟。
姥姥終年83歲,去世的原因是直接吃了一碗高粱米飯,引起腹瀉。在小舅舅家住的時候,小舅媽把所有細糧都給姥姥吃,在二舅父家,她不享有這樣的優待。在我出生以後,她是去世的第一個骨肉親人。
媽媽絮絮地告訴我們,姥姥臨終前,把希武舅舅和希順舅舅喚到身邊。她知道自己的樣子已經蒼老得狼狽不堪,對二舅父說:我的大胖兒子,讓媽稀罕一下。她親吻了他,問他:怕不怕?二舅說不怕。她拉著小舅的手說,我一輩子都跟著你過,最後這兩年,你把我送到你二哥這兒,我不想在這兒,你沒有功呀。小舅舅哭了又哭,接受了媽媽最後一吻。
外婆沒有親吻在側的三個女兒。直到生命的盡頭,重男輕女的觀念都在主宰著她的行動。靜梅媽媽對此習以為常。她有些驕傲地告訴我們,是她為外婆梳理好的頭發,一絲不苟。咽氣前,外婆最擔心的是頭發弄亂,一直試圖用乏力的用手護著。為了不讓她勞心勞力,媽媽就為她看護著梳好的頭發,並且隨時向她報告頭發沒亂。
為死去的人們裏裏外外換上一套嶄新衣服的,是中國的葬儀習俗,王氏家族也不例外。因為重視頭發的原因,姥姥咽氣之後大家才七手八腳地給她換新衣。冷卻下來的身體難以彎曲,換新衣的過程變得艱難而漫長。而那時,希順舅舅已經哭得暈厥在地,需要救助。媽媽恪守職責,冷靜地守衛著姥姥的頭發,不讓混亂的局麵影響它的平滑順直。
外婆尤氏就那樣走完了她的一生。曾經美麗少年,曾經歌唱和夢想。之後出嫁,甚至遺失了自己的名字,同時也把夢想和歌唱轉化為操持家業的力量。她利用來自外公家族的有限資金,辦起木工廠,大舅舅希文管賬,二舅舅希武主工,雇傭幾個木匠工人和學徒,把家裏建設得豐衣足食,甚至還讓家境貧迥的天祥在未成年的時候就經常有去她家一飽口福的機會。她以雷厲風行的風格,替代懦弱善軟的丈夫主持內政,生養和教育了7個勤勞本分的子女,把家庭治理得長幼有序,女男有別,分工明確,賞罰有度,收支平衡,善待雇工,顯示了她天賦的領導才幹和建立母係氏族社會的原始能量。然而,日本人的進占,國共兩黨的內戰,土匪的夜劫,土改的大潮,還是摧毀了她的家。丈夫被八路軍投進監獄,打傷以後放出,不久死去,三兒子被推往刑場執行槍決。長子積勞成疾不治而歿。掩埋了親人,她跟著幼子希順逃亡鄉下,直到希順在鐵路上找到一份工作,才又回到城裏。
她的前半生,成家創業,後半生,席卷在一輪又一輪的時代動亂中,不僅碌碌,而且茫茫。前半生沒有依附丈夫,後半生卻不得不依附兒子,依序定居在希文、希順、希武家中,經年累月。作為一個獨立而堅強的女子,她的內心經驗過怎樣複雜的考煉,現在雖無從鉤陳,但其無奈和無力反抗可想見一斑。
生於1887,卒於1970,外婆王尤氏經曆社會變遷——晚清、偽滿洲國、民國、共和國,萬劫不死,可謂終老天年。沒有人可以為她刻寫一篇精密而有涵蓋量的人間墓誌。這,就是她的墓誌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