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禽的髒器(1 / 2)

家禽的髒器

我一哭,媽媽就會批評我。我很會哭,一哭就哭上一個半天一天的時光,哭得堅定不移。我一哭,無論什麼樣的起因,什麼樣的收場,媽媽都會在某個哭泣的段落中插上這樣一段毫不留情的旁白:哭有什麼用,誰也不能陪你過一輩子,你隻有自己陪自己,別以為會有別人疼你!在講求社會認同、大眾一心、體製保障的60年代,媽媽的這段個人主義旁白,思想內容其實十分超前。

我一怯懦,無論是出門問事,還是向鄰居家借物品,隻要顯現出為難、困窘、無能與退縮,媽媽就會罵我:怕什麼怕,你問個事、借個東西,別人能吃了你呀?不借就不借,不告訴你就不告訴你,你還是你,身上也少不了什麼。再說,幫你的人總是有的!我很害羞,羞於開口求人,不得不求借於人的事,也一拖再拖,能拖延就拖,拖延得無可如何。媽媽最恨我這個品性,每當我呆在門口躊躇不前時,她都總會高聲大嗓的地喊出這樣的台詞。

我心腸熱而軟,常常被人利用,卻很執拗,做過的事從來不後悔,不回頭。媽媽看到我不懂得回旋,直來直去,就罵我:你就傻吧,都傻透腔兒了,吃一百個豆不嫌腥,非要與那些調皮搗蛋的人來往!你能玩過他們麼?給你一百個心眼兒也鬥不過他們。

我還是執拗,看不到別人的機心,也從不認為世界上會有別有用心的人。媽媽敵不過我,就給我吃雞心。她認同這樣一個民間說法:男孩子吃雞心,長心眼兒,女孩子吃雞翅,會梳好看的頭發。每當家裏殺雞殺鴨殺鵝的時候,媽媽都把心髒完整地保留起來,不切碎,成為的菜肴之後,再挑揀出來,放到我的碗裏,別的人誰也不許動。積年累月,雞心鴨心鵝心似乎果真篡改了我的心靈結構,雖然熱癡依舊,但是終於懂得回避,在家禽器官的持久作用下,我已與那些八麵玲瓏、十麵風光的人絕緣。不過,我的視線依舊戀著底層,底層的人物與故事,盡管那裏很多風險。

30歲以後,我的淚流量小了,勇氣大了,信心足了,也更執著不悔了。從世俗的角度看,我有很多種坎坷,很多次蹉跌,但我自己對自己負責。那是我的道路,天然的懸曲,自己走出、上帝協作的道路。那條路,曲折起伏,穿山越嶺,架橋跨洋,不是人工的風景,筆直無痕。

我的個人主義成長到不再自傷自憐的程度。那是媽媽給我種下的種子,種在我的童年裏,多年以後長成枝幹,成為生命的棟梁。

不出離家的方圓

我對人世最初的記憶,來自於神,不來諸於世。它們是三道光輝的神諭,變亂著物質時間的順序,此起彼伏。

記憶中的第一個人世夜晚,有飽滿的光和飽滿的黑暗。我坐在夜晚的一種懷抱裏——人世間最溫暖幹淨的懷抱裏,有燈輝在左近照耀著意態飄搖的我,照耀著那方馨潔的懷抱,照耀著很寬泛的黑暗,和黑暗之外的牆壁、黑暗之下的地麵。顯然,我對自己的存在缺乏認知和經驗,尚且停留在半知半覺的程度。在這個記載裏,我實際上隻有視覺和五髒六腑。那時我隻是隱約地瞥見到自己的整體,而不是識見到它。

籠罩我的的,是一冊翻開的小書,從那裏麵,有聖光透射而出。有一頁薄薄的膜紙,以薄霧的姿態遮掩且強化出上帝的焦點——一個嬰孩兒。他也坐在一方懷抱裏,同現世中的我形成影像。大不同的是,我飄零殘缺,包括肢體與感官,他確定、成全、輝耀,沒有一絲一毫的陰影,並且照徹了我幼弱惶惑的生命。

他不是圖像,絕對不是,他比生命更生活。這種原初的經驗,如同先天的材質,成為我生命的根。在聖嬰的光輝之中,一方懷抱是瑪利亞,另一方懷抱,是我的媽媽王靜梅,則及利亞。在他的光照之中,我伸出右手,夠向他,那切近而遙不可及神國之光。

記憶中的第一個事件,是躺在能抱媽媽爸爸和很多人都裝進來的一個“大搖籃”裏,晃晃悠悠免免悠悠地閉著眼睛吃月餅……後來我才知道,那時我2歲,隨著在鐵路醫院工作的爸爸從江城哈爾濱搬往另一座小城,在火車上,我正害眼病,隻吃月餅,其它食物一概堅拒。香甜的、如夢如醉的滋味,在我人生的一開頭就通過月餅強烈地彌滿了我的靈魂。長大起來,我再沒有體驗過比兩歲、火車、月餅更甜蜜的時光。於是,我便多愁善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