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禽的髒器(2 / 2)

可以憶及的第二件事,是在媽媽的懷抱間看一個女子唱歌兒。那個女子有時向我走來,離我很近很近,伸手可觸。我伸出亂抓住她的衣裾,可是抓不到,手中的空虛感至今仍能感覺到。坐在旁邊的爸爸禁不住笑我。那是我第一次看電影。看電影的經驗,是給我手上留下的空虛感。

自子燕出世,隔個兩年三年、三年五載,靜梅媽媽就會生下一個嶄新的小孩兒。和平年代,她和天祥就有足夠的信念把一個又一個小嬰兒生下,然後哺育撫養成人。他們那一茬人,經曆一戰二戰之後,急不可奈地生兒育女,每家每戶,三個孩子是少,10個孩子也不是最多,獨生子女家庭絕無僅有,一旦有,也是夫婦不能生育,孩子為收養所得。

初諳人宇的時候,我們家已然是一個人丁興旺的熱鬧家庭,我之外,有媽媽、爸爸、小燕子、小鴿子和小薇。我們都是飛鳥與走獸,隻有小薇不是。對此,我做如下兩種解。甲解,為前三個孩子作動物命名之後,父母發現,動物的靜物畫裏要有花草樹木,薔薇有枝有葉、有刺有花,紫薇枝繁葉茂、花木蓬勃,故名第三個女兒為子薇,一薇攜雙物,一字諧和兩種花木。二解,薇木葳蕤於春夏,花朵盛開於夏秋,正好呼應媽媽靜梅的梅樹於梅花,呼應著冬季裏的萬物靜好、一梅獨放。

媽媽對孩子最有效的照料方法是,把每個孩子都拘束在家裏,和家門外的橫街上,絕不允許遠走高飛。倘若有人“因公”外出,去擔水,去買米,去上學,去上街,她也要一清二楚那些路線,萬一延時,她就會派另外的孩子沿路去找。一旦有人誤時不歸,家裏的天空立即烏雲密布,末日將臨。作為媽媽,她隻會把遲歸者的不歸原因想象為極其悲慘、極其絕望的戲劇場麵,尤其是伴隨著傍晚的光線與漸漸消寂的市聲,氣氛就更加血腥徹骨。子燕姐姐——我們中年齡最大膽子最大最先切入社會的分子,總比我們先一步犯錯誤,先一步造就家中的末日氣氛。作為代價,她歸入家門之後,等待她的不是暴怒,就是暴打——陰沉的天空帶來的總會是閃電與雷雨。

子燕的前車之鑒並不是我們循規蹈矩的成因主要,媽媽的擔憂和絕望才是我們守候於家中體會到的最刻骨銘心的力量。那是愛的黑暗。隻有愛,才能成就那麼深沉的黑暗。我們不敢、不願、不忍讓那黑暗重演。

每臨夕陽西下,便有歸鳥之心如月般在我們體內隱隱升起,以替代白晝的熱烈,和對光明世界的向往。一旦晚霞熔盡,夜幕降臨,我們馬上打開家門,在夜幕完全降落到大地那一刻,準確無誤地出現在媽媽眼前。從灶堂火焰的反光中,我們看到媽媽目光中初起的陰翳驟然退去,生命的光線籠罩屋宇,也籠罩了屋宇外的蒼茫世界。我們活著回到家來,我們戰勝了死亡,也幫助媽媽戰勝了恐懼和絕望。

血液裏,我們都想無拘無束、跑跑跳跳、信馬遊疆。我們是生而自由自在的自然造物或曰上帝造物。但是,如果自身的光明會構成媽媽的陰影,我們就立刻將那光明熄滅。我們寧願借助她的光線發光,如同月光借助陽光。

早晨,天初亮,我起床,夏日4:00,冬日6:00,春秋兩季5:00。我最多的記憶,是5點多起床,悄悄迭好被子,動作幅度以不吵醒同炕的姊妹為準,洗漱完,掃院子,掃街頭,生火,燒開水,把頭一天晚上剩下的食物蒸一蒸,獨自吃完早餐,背起書包上學堂。這一切,看似無師自通,其實媽媽是以身作則的老師。毋需她教導我,我看她做什麼,就做什麼,看她怎麼做,也就會那麼做。我一直不以爸爸為榜樣。爸爸的樣板是:上班勤奮,歸家懶惰;在外溫和,在家喜怒無常;外表衣冠楚楚,內衣更換卻得靜梅一再催促;工作上有呼必應,為我們燒菜一年隻有一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