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1 / 3)

這裏原是個山區裏的無名小鎮,隨著滿族入關,建立大清,北方的礦產、藥材、山貨也流入了中原,小鎮上的人氣開始興旺起來。當地一位叫餘德尊的山民看準了這個發財的機會,在小鎮的中心開起了一爿興隆客棧,接待來往的客商。南方的商客也看好了北方的貨物,成群結隊來地到這裏,把這裏的黃金、煤、草藥等礦產和山貨帶到了中原,也把大把大把的銀子扔在了這個小鎮上。興隆客棧開得及時,銀子像流水一樣流進了餘德尊的腰包裏,沒幾年的工夫,餘德尊就成了這一帶首屈一指的財主。這個興隆客棧也從一溜兒隻能睡覺打尖的馬架子房,變成了一棟虎虎生威的青灰色的二層樓。鎮上來往的客人多了,帶動著小鎮上其他的生意也逐漸地興旺起來。這個小鎮成了方圓百十裏的中心,由於小鎮靠興隆客棧而興盛,人們就習慣地把這個小鎮叫興隆鎮。餘德尊是一個有心計的人,凡事總能想在頭裏,他從來往客商的言談舉止中看出,這些人都是一些識文斷字的讀書人。那些由朝廷派遣,從小鎮路過,頭戴紅頂子掌管礦山的朝廷命官,也都是一些說話南腔北調的讀書人,聽說從前也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人,通過科舉考得了功名,也就有了走南闖北的本錢。他雖然是個粗人,可他喜歡那些咬文嚼字見多識廣的人,他看著自己偌大的一個家業,覺得缺的就是那些讀書人的儒雅。於是,他就暗下了決心,給家中立了個規矩,孩子都要讀書識字,將來要考取功名。但餘德尊的家丁不旺,幾輩單傳,這就使得孩子更加嬌貴。他在給孩子請私塾先生時,發現了一個問題,找了很多個先生,都是南方人,孩子聽不懂先生說的話,這下可難壞了餘德尊,他在和最後請來的這位山東先生閑談時不解地問:

“為什麼我們北方沒有考上官的?沒有教書的先生呢?”

那個山東腔的先生笑著說:

“北方是聖人不到的地方,沒有得到聖人的教化,當然就很少有知書達理之人了。”

一句話,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刺激了餘德尊。從那以後,他聽了許多有關孔聖的故事,也從心裏佩服中國的這位先哲,他決定將聖人之道請到北方。若幹年後,他拿出了一大筆銀子,就在興隆鎮的東北角修了一座規模不小的“夫子廟”。夫子廟為三進院落,呈對稱式布局,縱軸線上依次是半池、欞星門、大成門、大成殿及崇聖祠。東西兩座牌樓是青石結構的三間四柱式,額枋飾以精美的彩畫,東側牌樓上書“道冠古今”,西側牌樓上書“德配天地”。寓意著孔老夫子品德與天地同輝,學識超越古今。終於將老夫子的神位請到了興隆鎮,可他在修建夫子廟正門時卻突發奇想,將廟的正門砌成了照壁,隻留下東邊牌樓下的一扇小門供香客們走動。他說,在北方沒有考取功名的狀元之前,所有的人無顏正視老夫子,正門隻待北方有人考取功名後,才能推倒照壁,修建正門迎入廟內,以謝老夫子教化之恩,並請人立銘於正門處。

鬥轉星移,好多年過去了,餘德尊早已作古,老夫子廟的照壁仍然在那裏挺立著,正門依舊沒有修成,這不是北方真的沒有能人,而是風雨飄搖的清王朝滅亡後,科舉製度也隨之滅亡了,餘德尊沒能在有生之年看到推倒夫子廟的照壁,卻也為興隆鎮留下了一道人文景觀。餘德尊的後人們苦心經營著小鎮上的這份家業,又經曆了張大帥、民國,等到了偽滿洲國的時候,餘家的家道逐漸地敗落了,隻剩下一座擁有近百年曆史的興隆客棧老號,和那串掌管著所有客房屋門磨得鋥光瓦亮的銅鑰匙了。興隆客棧那串銅鑰匙的繼承人,也就是現在的掌櫃的是餘德尊的後人,叫餘家山,一個沒有功名的讀書人。餘家祖輩都是人丁不旺,輩輩單傳,到了餘家山這輩才算有了點起色,父母生下他們三男一女,可父母又命薄西歸了。餘家山今年四十幾歲,父母亡故後,他領著兩個弟弟、一個妹妹生活,弟、妹成年之後,按祖上的規矩,在客棧後麵的宅子裏,每人分到了一套住處。二弟餘家川人老實、膽小,自己不願單過,和媳婦童氏領著孩子鍾麟都在客棧裏跟著忙活。三弟餘家冰人活泛,在鎮裏當警察。家裏還剩下一個沒出閣的小妹妹紫彤,高不成、低不就的,一直也沒許個人家。

餘家山靠著自己的聰明和誠實,把一個已是千瘡百孔的客棧重又經營得紅紅火火,重現了興隆客棧昔日的興旺。他媳婦是一個小他十幾歲的女子,叫雪娥,娘家是哈爾濱的一個落魄小業主。她是幾年前逃婚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偏僻小鎮裏的。當時,她餓昏在客棧門前,家山出門時看到了奄奄一息的雪娥,嚇了一跳,用手背放到她的鼻子前一試,還有微弱的氣息,就急忙將她抱回客棧裏,喂了一些熱湯,雪娥就蘇醒了過來。聽她講完了自己的身世,家山也覺得一陣心酸,看著可憐的雪娥,也就生出了惻隱之心,便留下了雪娥幫助客棧做些零活。雪娥勤快,人也俊俏,再加上家山一直照顧弟、妹沒有成婚,當鎮上的幾個友人提及二人婚事時,兩人半推半就地便答應了。雪娥很漂亮但帶有野性,過門後客棧裏的上上下下都拿得起、放得下,成了興隆客棧名副其實的女當家的。又過了一年,雪娥生了一個兒子起名叫鍾麒。雪娥愛清潔,把個幾歲的小鍾麒打扮得像小姑娘似的。她勤快,店裏店外張羅得幹淨利落,家山倒輕閑了許多。漸漸地家山就把那串祖宗傳下來的銅鑰匙交給了雪娥,他看書練字之餘,有時到隔街的警察分駐所打打牌;有時悶得慌,就到戲園子看看二人轉,倒也輕閑了許多,客棧裏的小事兒就很少過問了。

日子就這麼平平靜靜地過著,可是,有個人卻打破了它的平靜。

一年前,雪娥在客棧裏正在照顧生意,竟然碰到了曾經救過她的一位先生。這個人叫高文祥,是興隆鎮南口“牲喜堂”的年輕掌櫃的。八九年前,雪娥在哈爾濱因父母的小本買賣被流氓訛詐,虧了本錢,欠了高利貸,父母被逼無奈隻好依了那個逼債的流氓,將雪娥許給了他當姨太太。可雪娥寧死不從,咬傷了那個流氓,一怒之下被那個流氓賣進妓院。在妓院裏,她破窗而逃,就是路遇這位高文祥,送她衣服,幫她逃跑的,雪娥才有了今天。沒想到這麼多年後,兩個人會在這裏相見,兩個人對視了好久,互相認了出來。雪娥抑製不住內心的喜悅,一把握住高文祥的手,激動地說:

“哥哥,是你?多少年我一直想再見你一麵,感謝你對我的救命之恩,今天終於如願了,你怎麼來這兒了?”

高文祥看著眼前的女人,看著那雙敢和任何她愛的男人對視的大眼睛,想起了那個當年他鬥膽救過的小姑娘。她沒變,隻是比那年豐滿了一些,臉上有了紅潤,比初見時更漂亮。他也有些激動,但還是平靜地說:

“我的家就在這裏,我們真有緣分。”

“怎麼會這麼巧?你家也住在這個鎮上。”

“是啊,我一直沒搬過家,我是做藥材生意的,剛才那幾位都是我的客人,有南方的,還有哈爾濱的哪。”

倆人在廳堂裏談了很久,互訴離別後的往事和相互的思念。這時,高文祥才知道她叫雪娥,雪娥也才知道他叫高文祥。臨走,高文祥大大方方地握握雪娥的手,雪娥也大膽地送給高文祥一個熱情的目光。從此,高文祥經常光顧興隆客棧,除了為生意上的客人安排住處外,就是來看看雪娥,經常為雪娥買一些時髦的小玩意。不知怎麼著,這個身上略帶一點野性的雪娥,卻令這個走南闖北的高文祥有些動心。這個女人太令他吃驚,在雪娥的身上有一種女性特有的魅力,和高文祥身上的某些東西不謀而合。他從骨子裏感到,他有些離不開這個女人了。雪娥和高文祥在一起時,也會感到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隔一段時間看不到高文祥,心裏會有一點兒失落。這種奇妙的感覺一直縈繞著雪娥。

這是一個秋初的傍晚。興隆客棧內,新接的電燈和“吱吱”叫著的煤油燈交相輝映,把個不算太大的前廳照得雪亮。掌櫃的餘家山穿著黑色灑褲,黑色的對襟夾襖,敞著懷,內露白色的絲綢小褂,坐在擦得油光鋥亮的太師椅上,搖著蒲扇,看著八仙桌兒上方新貼上的財神爺發愣。他就這麼坐著,已有一會兒了。北方的傍晚,涼爽了許多,興隆客棧的門前已亮起了兩趟紗燈,像兩串巨大的冰糖葫蘆,燈上“興隆客棧”四個字更加耀眼,客棧內也逐漸地開始上客了。在廳堂坐著的餘家山被媳婦雪娥喊到裏屋吃飯去了。

這時,“當啷”一聲門響,兩扇玻璃隔的店門被推開,朱漆門框上的彈簧小銅鈴俏皮地搖著,跟著走進來兩個男人,前麵的那個高個子男人,頭戴黑呢子禮帽,身穿青色長袍,方方正正的臉上,兩道重重的眉毛,眼睛很亮,放著一種睿智的光。他手提一個棕色皮箱,步履矯健地邁進了客棧的大門。他在門前略停了一下,左右環顧了一周,徑直走到了四尺高的櫃台前。他後麵跟著一個胖墩墩的矮個中年人,也是同樣的打扮,可同樣的衣服穿在這個人的身上就不怎麼順眼,但看樣子來頭不小,像是一個從省城裏來的生意人。走在前麵的這位先生就是剛剛提到的興隆鎮的那個名人高文祥,原來是鎮南口“牲喜堂”的獸醫,後來又做起了草藥的買賣,今天他後麵跟著的就是省城亨通藥行的禿頂馬掌櫃。這個馬掌櫃確實是有一點來頭,“東北易幟”時他隨南京特使來到東北,以開藥鋪為公開身份,刺探奉軍情報;東北淪陷後,他與南京政府失去了聯係,便假戲真作地一個人做起了藥材的生意。由於他的本錢大、店麵好,生意越做越大,漸漸地,他已忘記了自己原來的身份,真的成了一個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