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祥的原籍是山東黃縣人,打小兒與娘逃荒到此落戶,起先娘兒倆就住在興隆鎮東北角的老夫子廟崇聖祠左邊的偏殿裏。老夫子廟年久失修,夏不避雨,冬不禦寒,就這樣相依為命。娘勤勞、善良,開荒種地,喂雞養豬,把個皮包骨的小文祥養得身強體壯。可娘的身體卻越來越差,兩年前咳血而亡,臨終前,將哭成淚人似的文祥托付給鎮南口“牲喜堂”的老掌櫃國老漢。文祥擦幹了淚,給國老漢磕了頭,叫聲“師傅”,搬出了夫子廟,就到“牲喜堂”當了學徒。
“牲喜堂” 坐落在鎮南,早先年是一個小有名氣的獸醫所,近些年家道中落。從山裏通往小鎮的惟一山路就在門前通過,前後進院,前院兩間門房,門前立著兩根水桶粗細拴馬的木樁,橫七豎八地搭著幾根雞蛋粗細的棕繩,為過往車輛的牲口治病、掛掌。後院三間高脊瓦房,靠東兩間住著掌櫃的國老漢和獨生女兒紅鈴,靠西一間,堆放著在山裏收購來的山參、五味子、刺五加等中草藥。這裏的草藥名氣很大,很多南方的商人都來這裏收購。中醫講究北藥南治,國老漢的“牲喜堂”便成了南方藥商的草藥集散地,一來走動方便,二來老漢樸實,對中草藥也在行。這樣一來,老漢除了終日走街串鎮為牲口看病外,每年又多了一項活計,那就是每年進山收草藥。自從高文祥來了以後,孩子機靈,沒一年的工夫,裏裏外外拿得起、放得下,為他幫了很多忙,老漢看在眼裏,喜在心中。覺得自己有了好幫手,自己的手藝將來也好有個繼承;再說,女兒也老大不小的了,姑娘大了也得找個婆家,嫁個好人,文祥這孩子不錯,到時候招個上門女婿,常言道,一個女婿半個兒,到那時自己和女兒也好有個依靠。老漢從此把文祥當兒子一樣看待,一些生意上的重要事情也放手由他去幹。文祥也看出老漢的心思,幹起活來也更勤快,嘴巴也更甜。
那年秋天的一天,國老漢將文祥叫進上屋,拿出幾遝錢碼在桌上,鄭重地說:
“我老了,有些事兒,你多跑跑,今年,你進一次山,把藥都采購回來,再過些日子,老客們就來了,別讓人等得著急,藥要看好成色。路上要小心,眼下散兵和胡子到處都是,真有事,要活泛一點兒。”
老漢停了一下,看著有些吃驚的文祥:
“明兒就走。”
說完,他轉過身從腰間拿出煙袋,煙鍋在煙口袋裏使勁地挖著,回頭又看看文祥,把煙袋叼在嘴裏,“撲”地一口吹燃了吊在半空的火繩,深深地吸了兩口煙袋。
“你回去拾掇一下吧。”
老漢說完轉回頭“吧嗒、吧嗒”地抽煙。文祥怯怯地拿起錢,捏了捏,把它放在懷裏。
“師傅,我回屋拾掇去了。”
老漢沒有吭聲,文祥悄悄地退了出去。
第二天,紅鈴為文祥準備了水和幹糧,天還沒亮文祥就上路了。第一次單獨進山,心裏是慌?是喜?他自己也說不清,反正全身發熱,腳下輕快得要命。不到一天的工夫,走出了百十裏的山路。天黑的時候來到了山根兒下的一個小村,去年和師傅來過,路還熟,他徑直向村裏的一個大院套走去。院裏靠門堆滿了劈好的幹柴,全都是一尺多長、拳頭粗細的小樹幹,新劈開的茬口向外,在晚上白花花的,非常整齊。靠屋門旁,兩領席子上,曬著鬆籽和榛子,對麵趴著一條黑色白蹄白嘴巴的大狗。狗聽到腳步聲,機警地坐起來,“汪汪”地叫了兩聲,看到文祥又停了叫聲,站了起來搖著尾巴,頭上下友好地晃動著。文祥走到它身旁,伸手拍拍狗的腦門,狗眯著眼睛,向他的腿上蹭著。
“這畜生,記性真他媽的好,一年了,還沒忘了我。”
他剛要伸手去拉門,門開了。一個中年男人推門探出頭,甕聲甕氣地問:
“誰呀?”
文祥爽快地說:
“不說不知道,說了嚇一跳,財神爺到此。”
說著文祥躥到中年男人麵前,做了個鬼臉,又加了一句:
“牛大叔,還不出門迎接。”
中年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一愣,伸頭看了半天。
“呦嗬!真是不假,貴客到了,我說爺們兒們,看看誰來了?”
牛大叔推開門,拉住文祥的胳膊往裏拽。屋裏北炕上,一張炕桌旁,幾個粗俗的男人,圍著一盞昏暗的油燈,同時轉頭向門外看,一股濃烈的“蛤蟆頭”旱煙味兒,直衝鼻子。文祥一腳邁進屋,屋裏比外麵低很多,文祥一下子好像矮了不少,炕上的幾個男人也認出了他:
“這不是國掌櫃的徒弟嗎?今年的買賣你跑?國掌櫃怎麼沒來?”
滿臉落腮胡子的漢子問。
“快成國掌櫃的女婿了吧?不然,能放手讓他出來?聽說沒?國掌櫃的寶貝閨女可他媽的水靈了,這小子真有豔福。”
瘦瘦的刀條臉說完後,滿屋子一片笑聲。文祥也笑著迎合著說:
“大叔們,別拿你大侄子開心,我能幹什麼,還不是掌櫃的信任,再說到這兒還有大叔們幫忙,我心裏早就有底了,要是真的能像瘦叔說的那樣,我文祥有那份福氣,絕忘不了大叔們,咱們到鎮上找一個好一點的館子,是酒、是肉,憑大叔們點,咱們甩開腮幫子造它一頓,來它個一醉方休。”
文祥說完向大家拱拱手,他這才看出,炕桌上橫七豎八地扔滿了紙牌,每個人跟前都放著一遝褶皺的鈔票,他們在耍牌賭錢。這時甕聲甕氣的牛大叔說:
“爺們兒,來兩把看看運氣,像你這樣總也不玩兒的,手氣才壯哪!”
文祥看看桌邊的幾個憨頭憨腦的人,也沒把他們當回事兒,為了渾和氣氛,就笑著應了:
“好吧!今兒就和爺兒幾個樂嗬樂嗬,來他幾把,玩兒牌平時隻是看得多,玩兒得少,今兒,來多大的?二四六的?”
文祥扭頭向開門的牛大叔說:
“叔,來碗茶,解解渴。”
中年人應了一聲,跑到炕邊的漆櫃上,從扁匣裏拿出一個黃紙包,捏了一撮劣等茶葉,放在四個海碗裏,雙手捧著來到灶邊,掀開鍋蓋,一股白汽“呼”地衝上屋頂,他拿起鍋台上的瓢,舀了一瓢開水,分別倒在幾個碗裏,然後端進屋裏,每人一碗。幾個人重又圍坐在桌前,文祥掏出一遝錢,拍在桌上:
“我可是頭一次玩兒真的,叔們手下留情,可別讓我交不了差。”
文祥笑嘻嘻地說完,興致勃勃地玩兒起來。
當桌邊的油燈添了幾次燈油後,窗外泛起了青白色。屋裏的旱煙嗆得人有些睜不開眼睛,文祥輸了。他沒想到這些粗人打起牌來,是那麼精明。以往他低估了很多人,當滿臉落腮胡子的漢子再一次諂笑著拿起紙牌,嘴裏念念有詞地說:
“七八坎上角,二把自己拿,你們壓哪門?”
然後把紙牌發到文祥麵前,文祥把自己眼前包錢的黃紙使勁地揉成團摔在地上,轉身下炕,憤憤地說:
“不玩兒了,這屋裏像是死人呆的地兒,都快把我憋死了。”
他跳下炕,活動一下發酸的胳膊腿,徑直向外走去,屋裏的人也散了。文祥推門走到屋外,天很涼,他打了個冷戰,覺得很緊張,也有點委屈,不由得眼窩一酸,眼淚流了下來。想起買藥的錢大半輸了,怎麼向師傅說。他直愣愣地看著遠處的青山,內心就像那起伏的峰巒,他不再覺得冷。
“文祥,進屋吃口飯,歇吧。”
甕聲甕氣的牛大叔說。
文祥聽到牛大叔的話,沒有回頭,隻是像求人似的和牛大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