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中的許多篇章,記錄的是孔子和他的弟子們的會話,包括孔子對若幹弟子的評價。這些篇章,仿佛一幅幅人物素描,勾畫出了眾多的人物形象。使後來的讀者“如聞其聲,如見其人”。
忠實追隨夫子的弟子們,猶如眾星捧月,托舉著我們偉大的聖賢;而偉人聖哲的耀眼光芒,也無私地照亮了眾多弟子。
顏淵子貢子夏子路等等這些孔門弟子,各有人格建樹、功業建樹。但他們沒有任何著述傳世,也沒有再傳弟子記錄他們的行狀。如果沒有孔子對他們的大力舉薦表彰,沒有《論語》對此的忠實記錄,他們也許就會永遠湮沒在曆史的暗影中。是聖人孔子,不藏人善,真正“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恰恰是大家的師尊,師尊的語錄,使學生們的言行形象留駐於偉大的經典之中。
子路,幾乎可以說是其中最生動的形象。仲由,字子路,小於孔子九歲,卞人。卞地故城在今山東平邑縣東北的仲村。這條山東漢子,幾乎是讀者感到最可親的一位兩千多年前的好兄弟。
在集中評價表彰弟子們的《論語。公冶長》篇裏,毫不意外,孔夫子果然談到了子路。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子路聞之喜。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
以上本篇第七章,楊伯峻先生的譯文如下--
孔子道:“主張行不通了,我想坐個木簰到海外去,跟隨我的恐怕隻有仲由吧!”子路聽到這話,高興得很。孔子說:“仲由這個人太好勇敢了,好勇的精神大大超過了我,這就沒有什麼可取的呀!”
按照楊先生的譯文來理解,孔子不像是表彰子路,倒像是批評子路了。我認為,這樣的翻譯並不準確。恐怕違背了孔子的原意。下麵,讓我們試著詳解一回,爭取能夠盡量接近孔夫子的原意。
首先,孔子說的“道不行,乘桴浮於海”,這是孔子的一個假定。古來的解經家也大多是這樣認為的。事實上,盡管大道不行,孔子並沒有到海外去;而且,即便在語言的層麵,“乘桴浮於海”也是一種假定。孔子終生,推行仁道不遺餘力;而道之不行,已是殘酷的現實。麵對嚴酷的現實,聲稱“乘桴浮於海”,充其量隻是聖人如同常人的一點情緒宣泄。
接下來,夫子說:從我者,其由與?這是基於前麵假定情況的另一個假定。
我認為:這後一個假定,才是孔子整句話的重心。如果我要“乘桴浮於海”,追隨我的,恐怕隻有仲由吧?在這一由疑問句表達的假定中,其實是一種毫無疑問的肯定。即便是窮途末路,即便要麵對可想而知的坎坷艱險,追隨我的,哪怕剩下一個人,這個人也會是子路。
這是怎樣的充分信任?這是怎樣的褒揚和獎掖?
子路聞之喜。聽到夫子幾乎是獨一無二的表彰,子路是喜悅的。設想換成任何別的一位弟子,也會是同樣表現的吧。
看到子路這樣高興喜悅,於是孔子有接下來的一句話。
“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
對於夫子這句話,後人而複後人都認定:這是孔子在批評子路。對於這樣的認定,我以為是可以展開討論的。
楊伯峻的翻譯說,孔子認為子路“好勇的精神大大超過了我,這就沒有什麼可取”。子路是勇武的、勇敢的,乃至是勇於擔當的。即便他的好勇精神超過了孔子,就定然不可取嗎?孔子把自身的勇氣多寡,當作衡量他人勇氣的量化標準了嗎?
在《論語集注》中,程子則這樣認為:孔子並不真的要“乘桴浮於海”,子路卻認了真。所以,孔子說他“好勇過我”,是夫子美其勇;孔子又說他“無所取材”,夫子譏其不能裁度事理。這同樣是認定孔子在批評子路。我們可以設問:子路真的那麼蠢,真個以為夫子要“乘桴浮於海”嗎?子路聞之喜,是為要到海外旅遊高興起來的嗎?子路所高興者,分明是基於夫子對自己的無上信任和真誠獎掖。
所以,慣常的翻譯注釋,都不準確。沒有體察孔子的原話原意,被“無所取材”四個字搞糊塗了。預先認定、先入為主,認定這四個字是孔子批評子路的話,然後再來翻譯注釋,還能有什麼結果。所謂“差之毫厘、謬以千裏”是也。